弗洛克先生的店铺、家庭和生意情况就是如此。早上十点半,弗洛克就出门了,出了门便沿路朝西走。这个点出门对他来说是太早了。他现在整个人看起来就如晨露般清爽,身上穿着蓝色的棉布大衣,敞着怀,靴子擦得锃亮,脸上的胡子刚刚刮过,看上去光彩四溢,就连那双眼睑下耷的双眼,也在一夜好眠后变得熠熠生辉,投射出警觉的目光。透过公园的栅栏,他看到男男女女在罗登马道上骑马而过,一对对夫妇在并行慢跑,三五成群的人们在闲适漫步,独行的骑兵一脸严肃,单行的女士身后则远远地跟着一位男仆,男仆的帽子上带有徽章,紧身大衣外面还扎根皮腰带。四轮马车咕隆隆地驶过,多是两匹马拉着的有篷马车,时不时地还能看见一两辆维多利亚敞篷马车,马车里铺着兽皮,收起来的车篷上面露出妇女的脸庞和女帽。天上的太阳静静地照耀着这一切,对于伦敦特有的太阳,也唯有“血红”一词能够形容它了。太阳此时不高不低地悬在海德公园一角的上空,高调彰显着它的准时,同时还透露着一股温良的警觉。在漫射的晨光里,弗洛克先生脚下的人行道散发着淡淡的古金色,在这普照万物的日光下,不管是墙、树,还是人,都找不到一丝阴影。他就在这古金色的晨光下,穿过没有一丝阴影的小镇,一路向西走去。房顶上、墙角上、车篷上,都泛着微红的古铜色的光芒,就连他宽阔的大衣后背上也散发着微红的古铜色,只是他身上还另有一种行将生锈的沉闷气息。不过弗洛克本人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将要生锈了。此刻他正透过公园的栅栏,带着赞许的目光搜寻小镇一切富足和奢华的证据。所有这些人都需要有人来保护的。保护是富足和奢华的第一所需。这些人需要保护,他们的马,他们的马车,他们的仆人,也都需要保护。而他们财富的根源还需要在城市和国家的根本上得到保护才行。维护他们健康安逸生活的社会秩序也需要得到保护,保护其不受不良劳工出于嫉妒心的破坏。这样的社会秩序必须要得到保护。弗洛克要不是天生就是那种不乐于行动的人,他真要拍手称好了。他的惰性是不健康的,但是他本人却是怡然自得的(但这种惰性在他身上却一点儿也不违和)。他所追求的是一种惰性的狂热,或者说是一种狂热的惰性。他的父母一生勤勤恳恳,这让他在骨子里追求懒惰,他的这种追求,就如同一个男人在万千女人中偏偏就爱上了那一个,这种情感是深沉的、专横的,也是不可言说的。他是那么的懒惰,以至于就连单纯的煽动者、工人演说家,或者工人领袖,他都懒得去做。那太麻烦了。他需要一种绝对的安逸,又或者说他是受到了那种怀疑一切人类努力的哲学思想的毒害。要达到他这种境界的懒惰,是需要透露出一定的智慧的。弗洛克先生当然不是全无智慧可言的:他知道就连眨眼睛也是很费劲儿的,不然在想到万恶的社会秩序时,他一定是会把眼睛眨上一眨的。他那双凸出的大眼睛真的是不适合眨眼睛。这双眼睛更
适合庄严地陷入沉睡。
弗洛克既没有拍手称好,也没有在他怀疑的想法上浪费精力眨眼睛,他像一头肥猪一样含蓄而坦然地继续走着他的路。他脚上蹬着擦得锃亮的皮靴,重重地走在路上,从外表看来,就像一位独立经营的富裕技工。在人们眼里,他或许是相框装潢工或者修锁工,也可能是经营小生意的雇主。但是他身上有种不可名状的神情,这是任何技工都无法获取的,不管他在做工过程中如何耍滑头。他的这种神情,是只有那些陋习累累、与罪恶为伍,或者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的人才具有的。他道德的虚无主义也只有那些开赌场和妓院的人才会有,又或者是私家侦探、酒店老板、电动理疗产品兜售员和专利药品研发员这些人身上才会有。不过要说明的一点是,最后提到的这一类人是否也符合这类特征,我不是很确定,毕竟我的调查还没有那么细致深入。据我了解的是,最后这一类人,他们的表情一般都很凶狠。对于这一点,我一点也不奇怪。我想再次申明的是,弗洛克先生的表情跟他们不一样,是绝不凶狠的。
快到骑士桥的时候,他突然向左拐了弯,离开了车水马龙的喧嚣大道。他头上的礼帽微微向前翘起,礼帽下的头发梳得毕恭毕敬、油光发亮。毕竟这次要和他打交道的是一家大使馆。弗洛克坚定得像块磐石,当然是柔软的磐石,此刻他正朝着一条僻静的街道挺进。这条街道宽广、空寂、幽深,彰显着永恒不灭的无生命事物的庄严。而唯一让人想起人生短暂的,就是路边孤零零地停靠着的那辆医生乘坐的带篷马车。精心擦拭过的门环明晃晃的闪眼,洁净的玻璃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周围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只有远处一辆送奶车嘎达嘎达地驶过,驾车的是屠夫的小学徒,他坐在高高的红色车轮之上,浑身散发着奥林匹克运动场上战车御者的无畏和勇敢,驾着车飞速地在街道转角处驶过去。一只鬼鬼祟祟的猫儿从石板街道下钻出来,在他面前一阵乱窜,然后又钻到另一个地下室里去了。一个身材健壮的警察,一动不动地,仿佛他自己也已经融入到了周围寂静的一切,从一个明显是灯杆的地方冒出来,对弗洛克这个大活人完全视而不见。弗洛克先生随后又向左转进一条窄巷,巷子一侧泛黄的墙壁上,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写着“切舍瓦广场一号”几个黑字。切舍瓦广场离这儿至少还有六十码远呢,弗洛克先生可是个去过世界各地的人,自然不会被伦敦莫名的地名所迷惑,但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愤怒,继续坚定地往前走去。他终于一本正经地坚持走到切瓦舍广场了,然后直接找到十号门牌。十号门牌的大门高大宽敞,马车可轻松通过,大门两边干净的墙面分别连接着两座房屋,一座门牌为九号,另一座的门牌为三十七号。不过三十七号房屋是属于波特希尔街的,这是附近比较有名气的一条街。当地某个办事高效的政府机构是负责追踪伦敦归属混乱的房屋的,他们就在一楼的窗户上挂出一个通告,三十七号房就被划归到波特希尔街的名下了。至于议会为什么不通过行使其权力(只需颁布一个小法令即可),让这些建筑重回本应属于它们的地方,这就是市局行政管理的秘密了。当然弗洛克先生并没有费心去思考这个问题,他的使命是保护社会秩序,而不是去完善抑或对其进行评判。
这个点到访显然是太早了,大使馆的守门衣服都还没有穿好就急急地从住处赶出来,一边还忙着把左胳膊塞进制服里。守门套了件红色的背心,下身穿一条长到膝盖的短裤,整个人看起来慌里慌张的。弗洛克先生知道守门出来得急,于是自觉地拿出一个印有大使馆徽章的信封给他看了看,径直走了进去。到了门口,他又把他的“通行证”拿出来给男仆看,男仆看后开了门,然后退后一步请弗洛克进了大厅。
大厅里,高高的壁炉里火烧得很旺。一位老者穿着晚礼服,脖子上戴着项链,背朝炉火站着。他从铺在两手间的报纸上抬起头看过来,神情平和而严肃。老者没有动,却有一位身穿褐色长裤和镶着金丝边的燕尾服的男仆,朝弗洛克先生走来。男仆听他低声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静静地转过身来给他带路,之后就再没回头看他一眼。弗洛克先生跟着男仆走过一楼的走廊,来到左侧铺着地毯的宽大的楼梯口,然后突然转弯,走进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厚重的写字台和几把椅子。男仆随后就把弗洛克先生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自己带上门出去了。弗洛克没有坐下,他一只手拿着帽子和手杖,另一只胖乎乎的手拂过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眼睛环顾着四周。
另一扇门被静静地推开了,弗洛克先生的目光直直地朝门口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只有黑色的衣服,然后是一个光秃的头顶、垂下来的两缕花白胡须和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来人步履柔和,手里举着一叠报纸在眼前,翻着报纸慢慢踱到了写字台前。大使馆参事兼顾问沃姆特的眼睛近视得相当厉害。这位饱受赞扬的使馆顾问把报纸放在写字台上,才终于露出了一张忧郁而丑陋的苍白面孔,他的眉毛又黑又密,脸上满是长长的络腮胡。他把一副黑框夹鼻眼镜架在扁平的鼻梁上,看到房间里的弗洛克,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浓密的眉毛下,那双近视眼在镜片后面可怜兮兮地眨巴着。
沃姆特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而弗洛克先生尽管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也不想主动打招呼。不过在他宽大的大衣下,弗洛克的肩膀和后背却已经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他不着痕迹地压弯了身体,就是为了低调地显示他对使馆顾问的尊重。
“我这里有你的几份报告。”顾问官开口说道,声音出奇地柔和,透露着疲惫,说话的时候指尖死死地摁在报告上。他说完顿了一下。弗洛克早已认出自己的笔迹了,此时正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文。“这里警察的态度让我们很不满意。”顾问官继续说道,神情里满是疲惫。
弗洛克先生的肩膀虽然没有移动,但也微微耸了耸。从离开家到现在,他的双唇一直紧闭着,此时终于开口说话了。
“每个国家都得有警察。”他颇具哲理地说。看到使馆顾问一直瞪着他不放,他不得不补充道,“请允许我说明,我没有权力对这里的警察采取任何行动。”
“现在缺少的,”顾问回答说,“就是能激发出他们警觉性的事件。这应该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吧。难道不是吗?”
弗洛克没有回答,却忍不住叹息一声,随即又努力挤出一个愉悦的表情来。顾问怀疑似地眨着眼,好像是对房间里昏暗的灯光很不满意。他含糊地强调道:“警察的警觉性,还有地方法官的严肃性。这里司法程序太过仁慈,完全没有一点镇压性措施,这对欧洲来说就是一大耻辱。我们现在所希望的,就是要激起骚乱,骚乱现在无疑正在发酵……”
“不错,不错。现在正在发酵的骚乱十分危险。这点我在过去十二个月的报告里说得很清楚了。”弗洛克先生抢着说道。他此时的声音低沉又不失敬意,就像是一位雄辩的演说家,与他之前的声音完全不同,这不免让顾问大为吃惊。
“你过去十二个月的报告,我看过了。”沃姆特顾问继续用他温和而平静的声音说,“但我没弄明白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报告。”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令人忧伤的沉寂。弗洛克先生欲言又止,而使馆顾问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写字台上的报告看,最后轻轻把报告一推。
“你报告中所说的事件,本就该存在,那本就是我们雇用你的目的。我们当下需要的,不是让你写报告,而是把一个意义重大的鲜明事实,或者说一个惊人的事实,摆到明面上来。”
“这不用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以此为目标的。”弗洛克沙哑的声音表示赞同。但是一想到那闪烁镜片后的双眼正警觉地看着他,他便有些慌乱了。于是他用一个表示忠诚的手势截住了自己下面要说的话,但是看这位勤奋却又默默无闻的使馆顾问的神情,倒像是他脑子里又冒出别的新念头了。
“你很胖。”沃姆特顾问说道。
这句话在本质上反映了说话人的心理。加之又是一个只知道舞文弄墨而不熟悉世俗世界的人,在经过审慎的思考后说出来的,这句针对自己的个人评判,让弗洛克先生颇为受伤。他退后一步。
“什么?你想说什么?”他带着愤恨大声质问。
这位受命进行本次面谈的使馆顾问此时似乎觉得自己有点无力招架了。
“我想,”他说,“你最好见一见弗拉基米尔先生。嗯,你是应该去见一见弗拉基米尔的。你最好在这里等一等。”说完,他就迈着小碎步离开了。
弗洛克先生立刻伸手拂了拂头发。此时他额头微微出汗。弗洛克的嘴唇微微隆起,轻轻呼出口气来,那动作就和我们在向勺子里的热汤呼气一样。但是当穿着褐色长裤的男仆再次默默地出现在门口时,弗洛克先生还是原地站在刚才和使馆顾问谈话的地方,没有挪动一寸。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觉得自己已经被陷阱所包围了。
他走过一条走廊,走廊里只点着一盏孤零零的煤气灯,然后爬上一段弯弯曲曲的楼梯,穿过二楼一段光滑明亮的走廊。男仆猛地推开一扇房门,然后退到一旁。弗洛克先生走进去,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房间很大,有三扇窗户。另有一张宽大的红木写字台,写字台后面有一把宽敞的扶手椅。一个年轻人此时正坐在扶手椅上,他的脸盘很大,脸也刚刚刮过。使馆顾问手里拿着报告,此时正往外走。扶手椅上的年轻人用法语对顾问说了句:“你说的一点儿没错,Mon Cher【注: 法语,亲爱的。】。他很胖,这个畜生。”
一等秘书弗拉基米尔先生在上流社会中素来以性格和蔼、招人待见而闻名,可以称得上是社交场上的宠儿。他很机智,尤其能够从毫不相干的想法中神奇地找到关联。在强调他的观点时,弗拉基米尔先生会身体前倾,把左手举起,似乎要把他那诙谐的想法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展示给人们,刮得干干净净的圆脸上流露着既愉悦又困惑的神情。
但是他看弗洛克先生的时候,脸上丝毫不见任何愉悦或困惑。他向后躺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双肘自然打开,一条腿搭在另一条大粗腿上。他脸庞光滑而红润,仿若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婴儿,不允许别人有半点放肆。
“你应该懂法语吧?”他问道。
弗洛克先生哑着声音说他会,整个肥胖的身躯都向前倾着。他站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一只手攥着帽子和手杖,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他从嗓子眼儿低声说了句自己曾在法国炮兵团服过兵役。弗拉基米尔先生听他说完这话,似乎很是鄙夷和不屑,立马改说地道的英语,丝毫听不出一点外国腔调来。
“啊!是的,没错。我想想,你搞到他们改善后的野战炮炮栓设计图,得了多少好处啊?”
“在一座堡垒里被关了整整五年。”弗洛克先生回答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而且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算你走运。”弗拉基米尔先生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被逮到就算你活该。话又说回来,你是怎么想着去干这种事的——啊?”
弗洛克先生沙哑着声音开始诉说他年轻时候的事,诉说他一度十分迷恋的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
“啊!Cherchez la femme!【注: 法语,为了女人。】”弗拉基米尔先生屈尊接话道,态度一点也不和蔼,而且他的屈尊还透露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味道来。“你在大使馆任职多久了?”他问。
“从已故的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在任时就开始了。”弗洛克先生放缓了声音,伤心地噘起了嘴唇,以此表示对已故外交官的缅怀。一等秘书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的变化。
“啊!从那时开始啊。很好!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他厉声问道。
弗洛克先生很惊讶地回答说,他不觉得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他是被一封信传唤过来的啊……他急忙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一阵摸索,但看到弗拉基米尔先生那冷嘲热讽的眼神,还是决定不把那封信拿出来了。
“呸!”弗拉基米尔先生嗤道,“你把身体弄成这样,究竟什么意思?你看你这身形,都还没有达到现在这个职位的要求呢。你,你是饥寒交迫的无产阶级吗?绝对不是!还是说你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社会主义者,抑或是无政府主义者?你到底属于哪一派呢?”
“无政府主义者。”弗洛克先生无力地答道。
“胡扯!”弗拉基米尔先生抬高了声音道,“你吓到老沃姆特了。傻子都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你却更加不可理喻。且说你是从偷取法国野战炮设计图开始跟我们接触的。然后你被他们逮到了。对我们的政府来说,这可真是让人糟心。你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嘛。”
弗洛克先生沙哑着声音试图为自己辩解。
“我刚才说过,我曾经一度痴迷于一个不怎么样的……”
弗拉基米尔先生举起白胖的大手打断他:“啊,对。你年轻时,一场悲惨的爱恋。她拿到了钱,然后把你出卖给了警察,是吧?”
弗洛克先生整个人忽然就泄了气,他身体散发出来的哀伤,恰恰承认了弗拉基米尔所说的话。弗拉基米尔先生一只手握住翘起来的那条腿的脚踝。他穿了一双深蓝色的丝绸袜。
“看吧,你当时真是太蠢了。可能是因为你太容易受别人影响了。”
弗洛克先生低声念叨了一句他已经不是年轻小伙儿了。
“噢!这毛病可不是靠年龄增长就能治好的。”弗拉基米尔先生阴险地说,这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不对!你太胖了。你如果是容易受别人影响,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胖。让我告诉你,你的问题是什么吧:你太懒了。你从大使馆这里领了多久薪水了?”
“十一年。”弗洛克先生郁闷地静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阁下还在巴黎的时候,我被派到伦敦执行过几次任务。后来遵照男爵阁下的吩咐,我才在伦敦稳定下来。我是英国人。”
“你真是英国人!难道不是吗?嗯?”
“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弗洛克先生面无表情地回答,“但是我父亲是法国人,所以……”
“不用解释,”弗拉基米尔把他打断,“我猜在法律上,你可以成为法国军队的元帅,也能成为英国议会的一员。那这么看来,你对我们大使馆来说还真是有点作用的。”
听完他这自顾自的想法,弗洛克先生脸上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当然弗拉基米尔先生还是一脸的严肃。
“但是,我刚说了,你太懒了,不知道利用给你的机会。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在任的时候,我们大使馆有很多蠢笨的人主事。在间谍经费的使用上,给你们造成了完全错误的理解。我的责任就是要告诉你们间谍的工作不是这样的,我有责任纠正你们现在的误解。我们不是什么慈善机构。我特意把你叫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这些的。”
弗拉基米尔先生看着弗洛克脸上假意表现出来的困惑,讽刺地笑了。“我能看出来,我的话你已经听懂了。我想你的智慧是足够胜任你现在的工作的。我们现在想要的就是行动,是行动。”
弗拉基米尔先生把他雪白的长手指放在写字台边上,重复着最后一个词。弗洛克此时说话一点也不沙哑了,大衣绒领外露出的脖颈变得猩红。他还未开口,嘴唇就已经在颤抖了。
“我希望您能去看一看我的记录,”他沉声吼道,“我三个月前才刚刚发出一份警示,就在罗穆亚尔德大公访问巴黎之前,我从这里打电报给法国警察,并且……”
“啧啧!”弗拉基米尔先生皱着眉打断说,“对于你的警示,法国警察是根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别在这儿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弗洛克先生谦卑地对自己刚才的失礼表示了歉意,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得意。他的声音,多年来在露天集会和大型工人集会上一直被人们所熟知,正是这声音,为他在一群值得信赖的革命同志中赢得了良好的声誉。而这也正是他价值的一部分。所以借由他所提出的信念,总会激发起人们的信心。“在关键时刻,领袖们总是让我去演说。”弗洛克颇为满意地指出。然后补充说,不管是多么混乱的场面,他总能平息众人。突然,他给弗拉基米尔做了一次亲身示范。
“失礼了。”他说,然后低着头,快速而笨拙地从房间中央走到落地窗前。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莫名情绪的牵引,他把落地窗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陷在宽敞的扶手椅里的弗拉基米尔先生似乎颇为吃惊。他从扶手椅里跳起来,扭头向外看。楼下大使馆院子对面,在离使馆大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背影宽阔的警察,此时正懒洋洋地看着一个富人家的婴儿躺在奢华的摇篮车里,被人推着穿越广场。
“巡警!”弗洛克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在低语,而那警察却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刺了一下,快速地转过身来。弗拉基米尔见此不禁失口大笑。弗洛克静静地关上窗户,然后又回到了房间中央。
“我就是因为拥有这样的声音,”他接着用沙哑的声音说,“所以人们才会很自然地信任我。而且我也知道该说什么。”
弗拉基米尔先生调整着他的领结,隔着壁炉从眼镜片里看着他。
“我想,你已经把社会革命口号熟记于心了吧。”他轻蔑地说,“Vox-et【注: 拉丁语,声音。】……你没学过拉丁语吧,学过吗?”
“没有。”弗洛克吼道,“你也知道我并不懂。我就是一名普通民众,怎么会懂拉丁语呢?只有那极少数生活无法自理的低能者才会懂吧。”
弗拉基米尔在镜子里审视着他身后这个浑身肉乎乎的家伙,看了足足半分钟。在审视弗洛克的同时,他顺便也在镜子里欣赏了一下自己的面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圆圆的脸庞微微泛着红光,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并最终让他成为上流社会的宠儿。然后他转身,坚定地朝房间中央走来,步伐快速而火爆,就连那老式的领结都散发出不容抗拒的威严。弗洛克先生偷偷扫了他一眼,内心不免开始打怵了。
“啊哈!你竟敢如此放肆!”弗拉基米尔突然爆发,声音无比深沉,说话的声调完全不像是英语,也丝毫不像是欧洲的任何一种语言,把去过世界各地的弗洛克都吓着了。“你好大胆子!那好,我就直截了当地用英语告诉你。声音一点儿用没有。我们根本不需要你的声音。我们什么声音都不需要。我们要的是事实,发人深省的事实啊!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弗拉基米尔冲着弗洛克怒气冲冲地说,但话语里又不失谨慎。
“你这北方佬儿,休想吓到我。”弗洛克目光看着地板,沙哑着声音为自己辩解。听他说完,连领结都带着威严的那人讽刺地笑了笑,然后把谈话切换成了法语。
“你自诩为一名间谍。间谍的工作就是要挑拨煽动。从对你的记录来看,你过去三年只知道领薪水,却什么作为也没有。”
“什么作为也没有?”弗洛克大声喊道。他身体一动未动,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过从说话的声音里却能看出他情绪激动,“有好几次,我都阻止了可能发生的……”
“英国有句俗语:预防要胜过治疗。”弗拉基米尔倒进扶手椅里再次打断他,“这话真是够愚蠢的。预防总是没完没了的。这个国家就是这德行,他们总是拖三拉四。你可不要学他们。尤其在这件事上,不要犯傻。现在问题已经出现了。我们不想要预防,我们想要治疗。”
他停下来,转向写字台,随手翻着上面的报告。“你应该知道在米兰召开的国际会议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又变得客观而平静,而且看都没看弗洛克一眼。
弗洛克哑着声告诉一等秘书说他每天都会读报纸。这话当然也暗指他完全可以理解报纸上的内容,以此回应对方话中有话的问题。弗拉基米尔先生一页页地翻着写字台上的文件,轻笑着低声回了句:“只要不是拉丁文写的就行,是吧?”
“或者是中文。”弗洛克先生冷冷地加了句。
“哼!你那些革命朋友写的东西,跟中文也没什么两样,让人完全不知所云。”弗拉基米尔轻蔑地抛下一张灰色的印刷传单。“这些传单,标题写着F.P.,还有锤子、钢笔和火炬相交叉的图案,这都是些什么?这个F.P.,又代表什么意思?”
弗洛克走到宽大的写字台前。“无产阶级之未来。这是一种社会形态,”他僵硬地站在扶手椅一旁,解释说,“原则上与无政府主义不同,欢迎持各种革命观点的人加入。”
“你是其中一员吗?”
“我是其中的一位副主席。”弗洛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回答道。一等秘书听完,抬头看着他。
“那你真该为自己脸红。”他尖锐地说道,“你们的社会,除了在这种肮脏的纸上,粗劣地印刷些对未来不靠谱的想法,就不会干些别的了吗?啊?你们为什么不做些什么?看这里。现在事情归我管了,我明确告诉你,要拿薪水,你就得去做事。老好人斯托特·瓦腾海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干活儿,就别想拿钱。”
弗洛克感觉自己粗胖的大腿一阵绵软。他退后一步,呼吸沉重。
不得不说,他是真的被吓到了。伦敦上空那轮生锈了似的太阳,此时已经透过伦敦的大雾,在一等秘书的房间里洒下淡淡的光亮。静默中,弗洛克先生听到一只苍蝇轻轻地扑打着窗户。这是今年见到的第一只苍蝇,预示着春天到来了。在这方面,苍蝇要比燕子可信多了。苍蝇无助又激烈地撞击着窗户,这让被人耻笑自己懒惰的身材肥大的弗洛克尤其烦躁。
在俩人都沉默的这期间,弗拉基米尔的脑海里想出了各种讽刺弗洛克先生的脸庞和身材的话来: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这么庸俗,而且人又胖,不仅无知,还很放肆。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位熟练的水管工,此刻过来就是给他送账单的。这位一等秘书偶尔还会展现出点儿美国幽默来,此刻便给水管工这类人贴上了欺骗、懒惰和无能的标签。
这就是那位声名赫赫、备受信赖的间谍了。他的身份是如此隐秘,就连在与斯托特·瓦腾海姆的通信中,不管是正式的、非正式的,还是机密的通信,提到他的时候,都是用符号“△”表示,从来没被指名道姓地提起过。这位大名鼎鼎的间谍△,他发出的警告足以改变皇室和公爵的出行活动和日期,有时会让他们把行程彻底取消!就是这个家伙!弗拉基米尔忽然觉得一阵可笑,一方面是觉得自己的惊讶太过幼稚,但主要还是为那位世人都为之叹息的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这位已经去世的阁下,当时因为特别受宠于皇帝,尽管有多位外交使臣反对,但还是被任命为大使。他虽然看似聪明,却太过轻信他人,这也是世人公认的事实。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热衷于社会革命。他幻想着自己是受派于天命的外交官,来到世间就是为了见证外交,甚至整个世界,最终都在混乱的民主骚动中灭亡。他曾经发送过几封预言未来悲剧的急件,这在外交部至今还是一个笑柄。据说,他曾在临终之时疾呼(他的皇帝好友和主人曾去拜访他):“悲哉,欧洲!汝必将泯灭于子孙之疯癫!”如果有无赖的骗子去找他,他一准会上当受骗。弗拉基米尔先生心里想着,朝弗洛克先生淡淡地笑了。
“你应该很怀念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吧。”他突然大声说了句。
弗洛克耷拉着的身子,透露出一丝忧郁和恼怒。
“请允许我说明,”他说,“我是被一封信强行召唤到这里来的。在过去的十一年,我只来过这里两次,而且从来都是在中午十一点之后。就这样把我叫过来是很不明智的。我有可能会暴露。这对我来说可绝非儿戏。”
弗拉基米尔耸了耸肩。
“这会让我失去作用的。”弗洛克又怒气冲冲地补充一句。
“那是你的事。”弗拉基米尔低声说道,带着无理的蛮横,“如果你没用了,那就要被解雇掉。是的,立马解雇。断绝与你的联系。你会……”弗拉基米尔皱着眉停了下来,努力想找出一个恰当的表述,然后他神情一亮,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会被抛弃。”他恶狠狠地说出这个词来。
弗洛克不得不再次拼尽全力来支撑瞬间无力的双腿,曾经有个同病相怜的人对这种无力感做过很恰当的描述:“我的心落到靴子里去了。”他在感知到这种无力感之后,勇敢地抬起了头。
弗拉基米尔带着深深的探究,极其平静地看着他。
“我们想要做的,就是给米兰的国际会议加剂猛料。”他轻快地说,“他们想要通过国家行动来镇压政治犯罪,这根本行不通。英国会拖后腿的。这个国家对个人自由的追崇太过荒谬。我简直不敢想象,你那些朋友都聚到这里来……”
“真要是这样,我会好好看住他们的。”弗洛克哑着声音打断道。
“倒还不至于把他们都锁起来。但我们要让英国人统一战线。这个国家的中产阶级真是愚蠢,竟然同那些一心要把他们赶出家门、让他们饿死街头的人同流合污。不过他们还是有点儿政治力量的,真希望他们能够稍微理智一点儿,把这力量用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上。中产阶级很愚蠢,这点你同意吧?”
“他们是很愚蠢。”弗洛克哑着声音表示同意。
“他们没有一点想象力。盲目、愚蠢、虚荣。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一场结结实实的恐慌。在他们感到恐慌的瞬间,你的那些朋友才能够发挥出作用来。我把你叫来,就是为了给你传递这个思想的。”
弗拉基米尔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传递这个思想的,带着轻蔑和傲慢,与此同时,他表现出来的却是对革命世界的真正目标、思想和方法的极度无知,这让一直处于沉默中的弗洛克先生内心惊愕不已。弗拉基米尔对因果的混淆简直有点不可理喻,还把杰出的宣传者同一冲动就扔炸弹的人混为一谈。假想出来的组织,在本质上就不可能存在。说到社会革命党,一会儿说他们是纪律严明的军队,对领导言听计从;一会儿又说他们是走投无路的草莽山贼,纪律松散,占山霸岭。弗洛克每次想要出口反驳,都被一只举起的白皙的巨大手掌给遏制住了。很快,他就被惊吓得不敢反驳了。他怀着恐惧沉默地听着,仿佛正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一动也不动。
“一系列的暴行,”弗拉基米尔继续平静地说,“就在这个国家执行的暴行。仅仅是在这里策划是不够的,这样行不通,只在这里策划是不会让人们上心的。你的朋友可以让欧洲大陆一半的地区引火烧身,而不会给这里普遍支持镇压政策的民众造成一点儿影响。不能让他们安然无恙地看着后院起火。”
弗洛克清了清嗓子,却没能鼓起勇气,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些暴行不一定非得弄得血流成河,”弗拉基米尔继续说道,仿佛在进行一场科学演讲,“但一定要足够惊人,要让人印象深刻。比如说,可以把建筑作为攻击目标。资产阶级当下崇拜的是什么,嗯,弗洛克先生?”
弗洛克摊开双手,微微耸了耸肩。
“你真是连脑筋都懒得动。”弗拉基米尔见此便继续说,“那就听我说。当下人们崇拜的无非就是皇权或者宗教。所以不要去动皇室的宫殿和教堂。你懂我的意思吧,弗洛克先生?”
弗洛克心中既惊恐又轻蔑,不免调侃道:“非常好。那么大使馆怎么样?对各国大使馆展开一系列攻击……”看到一等秘书那冰冷的目光,他便说不下去了。
“没想到,你还会开玩笑。”一等秘书漫不经心地说,“这很好。
这可以在社会主义的集会上,让你的演说更加活泼。但是别在我这里开玩笑。对你来说,按照我所说的去小心行事才是更保险的。叫你过来,是让你提供现实情报,不是来讲些无稽之谈的。我费尽口舌跟你说的这些,你最好照着去做。人们现在极度崇拜的是科学。为什么不叫你的朋友去攻击那个自命不凡的官僚机构呢?要实现无产阶级之未来(F.P.),这些机构不是你们要扫除的吗?”
弗洛克没有说话。他怕一开口,就免不了会抱怨。
“这才是你应该尝试去做的。虽然攻击皇室人员或国家总统也会造成一定的轰动,但这种袭击的威慑力相比以前已经大大减弱了。所有国家的领导人物对此都已经有所防范了。鉴于已经有那么多的总统被暗杀,这种袭击自然就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如果我们去攻击,比如说教堂,乍一看也很吓人,但是却不能给一般人造成足够的震慑。不管这种攻击带有多么强烈的革命色彩或者无政府主义色彩,总会有些愚蠢的人把它当作是极端宗教主义行为。如此一来,就达不到我们希望取得的震慑效果了。在餐馆或者剧院里采取谋杀行动也一样,会被人们赋予非政治因素导致的极端情绪色彩,被认为是某个饿到走投无路的人所采取的社会报复行为。所有这些方法都被人尝试过了,对无政府主义的革命,这些方法都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了。对于报道这类事件,各家报纸都已经轻车熟路了。我只是从我的观点给你讲一讲扔炸弹的哲学,这也是过去十一年里你自以为是所坚信的哲学。我不会给你讲得太深奥。你的攻击所针对的那群人,他们很快就会变得麻木。财产对他们来说,似乎是无坚不摧的。他们的同情或恐惧是持续不了多久的。要想通过爆炸事件对公众产生影响,就不应该以报复或恐怖袭击为目的。行动必须具有十足的毁灭性。必须是这样,也只有这样才行,其目的必须十分明确,不能让人产生丝毫怀疑。你们无政府主义者一定要态度坚定,要对整个社会进行一次大清洗。但是要怎么把这骇人听闻的荒唐想法灌输给中产阶级,才能不让他们犯傻呢?这才是问题的所在。答案就是要把目标瞄向人类基本情感之外的事物。比如说,艺术。在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扔一颗炸弹应该会引起他们的骚动。但这骚动又不够严肃。他们从来没有崇拜过艺术。去攻击美术馆,不过就是砸坏后窗上的几块玻璃,要想让房子里的人惊慌而起,你至少得掀了他们的屋顶才行。这当然也会引起某些人的惊叫,是谁呢?就是那些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之类的人,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没人会在意他们说什么。但是除了艺术之外,还有让人增长学识的科学啊。但凡有点收入的人都相信科学。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但就是相信科学很重要。科学是他们神圣的崇拜。那些让人讨厌的教授,他们在骨子里都是激进派。得让他们知道知道,他们所崇拜的伟大领袖也是要被清除掉的,也要为无产阶级之未来让路。来自这些愚蠢的知识分子的怒号,定会对各国在米兰会议上所做的努力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的。各家报纸会纷纷报道。人们不会对他们的愤怒产生丝毫怀疑,而且也不会有任何物质利益受到威胁。这会对中产阶级所有自私自利的人产生警示,给他们以极大的触动。不知为什么,他们总相信科学是他们获得物质财富的根源。他们真的这么认为。如果对他们所崇拜的科学进行一次残忍的示威,对他们的影响绝对是巨大的,这远比碾杀整条街道或整个剧院的他们的同类的效果更明显。对于粗暴的碾杀行为,他们会说:“哦!那不过是阶级仇恨。”但是对于那种让人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甚至近乎疯狂的残忍的毁灭性行为,他们又能说什
么呢?疯狂本身就是让人畏惧的,是任何威胁、劝说,或者贿赂都安抚不了的。而且,我可是个文明人。我是坚决不会指示你去上演一场粗暴的屠杀行为的,即使我认为屠杀会带来最好的效果。话又说回来,我并不认为屠杀可以带来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身边总有人在搞谋杀,对此我们都快习以为常了。我们的示威必须要针对科学。但也不是随便哪一门科学都可以的。攻击必须是对科学无情的亵渎,要把他们震惊到目瞪口呆。既然你选择了以炸弹作为攻击手段,你要是能把一枚炸弹扔进数学这门科学里去,那才让人叫好呢。当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从始至终都在教育你,从哲学的高度给你解释了你的作用,还给你提供了一些有参考价值的建议。对于我讲述的实际应用,你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但是从我刚一开始跟你面谈,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具体实施。你觉得,我们以天文学作为目标怎么样?”
很长一段时间,弗洛克都一动不动地站在扶手椅旁边,像是陷入了昏迷状态,偶尔还伴随着毫无知觉的抽搐,就像是卧在炉边地毯上的家狗,不知做了什么噩梦,身体会猛地抽搐一下。
“天文学。”他的声音也仿佛一条不安的狗在咆哮。
此刻他还处于困惑之中,对于弗拉基米尔长篇大论的深刻见解,他拼尽了全力想要去理解,但遗憾的是,这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这让他很愤怒,愤怒中还夹杂着怀疑。然后,他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一切不过是场煞费苦心的笑话。弗拉基米尔的脸上展现出的笑容,露出的雪白牙齿,肥胖的圆脸上印着两个酒窝,领结微微翘起,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这位上流社会中聪明女人的宠儿,带着他在休息室时的随意,轻巧地说出了那一长串的俏皮话。他坐在扶手椅中,身体前倾,白皙的手高高举起,似乎就把他提出的精明建议捏在了拇指和食指之间。
“这是最好的选择了。这样的愤怒行为不仅体现了对人性的极大尊重,而且还以极具警示作用的方式展现了人类的愚蠢。我敢打赌,不管记者用多么巧妙的语言来报道,人们都不会相信会有哪个无产阶级人士对天文学抱有什么私人恩怨的。人们也不会把饥饿牵扯进来,不是吗?而且还有其他好处呢。整个文明世界的人都知道格林尼治。就连查令十字街车站的擦鞋童也多少听说过一点儿。你明白吧?”
上流社会的人对弗拉基米尔都不陌生,对他的诙谐幽默和彬彬有礼更是熟悉。而他此刻脸上露出讥讽的冷笑,一副自鸣得意的模样,要是让上流社会那些被他的机智和儒雅折服的聪明女人们看到,不禁要大跌眼镜了。
“是的,”他继续说,带着轻蔑的微笑,“在第一子午线上扔上一颗炸弹,一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
“这很难办啊。”弗洛克小声嘟囔了一句,觉得除此之外,说什么都不安全。
“有什么问题吗?你手下不是有一群人听命于你吗?随便挑一个不就行了?那个老恐怖分子尤特也在这里。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戴着那顶绿色的军帽在皮卡迪利大街上转悠。还有米凯利斯,刚刚被假释的传道者。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吧?你要真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弗拉基米尔咄咄逼人地说,“你要是觉得我们只有你这么一位间谍,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听他提出这么毫无端由的建议来,弗洛克禁不住轻轻动了动双脚。
“还有瑞士洛桑市的那群人,对吧?他们不是一听到米兰会议的消息就一拥而上地全跑来了吗?这个国家真是够荒谬的。”
“这会需要很多钱的。”弗洛克下意识地说。
“你这理由不管用。”弗拉基米尔用十分地道的英文腔调反驳说,“你每月会正常拿到你的薪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要是你近期没有什么动作的话,连薪水也别想再拿了。你掩人耳目的工作是什么?你表面是靠什么生活的?”
“我有家店铺。”弗洛克先生回答说。
“一家店铺!什么店铺?”
“出售些文具、报纸。我的妻子……”
“你的什么?”弗拉基米尔用中亚人的腔调从喉咙里打断道。
“我的妻子。”弗洛克微微提高了声音说,“我结婚了。”
“这真是可笑。”对方大声说,毫不掩饰他的震惊,“结婚了!你竟然还声称自己是无政府主义者!这让人混乱的情况是怎么回事?我想你只是说说而已吧。无政府主义者是不结婚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们不能结婚啊!结婚就等于是变节。”
“我妻子不是无政府主义者。”弗洛克不快地小声说,“再说,这也不关你的事。”
“这当然关我的事。”弗拉基米尔大声说,“我现在开始怀疑你到底适不适合现在的这份工作了。你的婚姻,让你在自己的圈子里也名誉扫地了吧。难道非得结婚才行?这就是你对爱情的负责行为,是吧?嗯?不管是哪种爱情,都会让你失去你本有的价值的。”
弗洛克鼓着两颊,大口地呼气,然后就没有别的动作了。他已经把自己全副武装,要保持足够的耐心。但他的耐心已经快到极限了。一等秘书却突然话锋一变,十分简短地下达了最后指令:“你可以走了。必须要策划一次爆炸事件。我给你一个月时间。米兰会议现在暂停了。在会议再次召开之前,必须在这里做点儿什么,不然我们就终结和你的联系。”
然后他再次十分随性地改变了说话的口气。
“好好想想我说的哲学,弗洛克——先生。”他语气里带着屈尊的诙谐,朝门口摆着手说,“目标就定在第一子午线。你不如我了解中产阶级。他们的神经末梢已经变得很麻木了。就是第一子午线。没有比这再好的选择了,而且我认为这也是最容易得手的。”
他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敏感的薄嘴唇滑稽地颤抖着,站在壁炉后面,从镜子里看着弗洛克沉重地走出房间,帽子和手杖都拿在手里。门关上了。
穿着长裤的男仆突然出现在走廊里,领着弗洛克穿过院子角落里的一道小门,从另一条路出去了。守门站在门口,看他出去,一动也没动。弗洛克又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仿佛处在梦中——一场让人愤怒的梦。弗洛克的灵魂现在已经神游于躯壳之外,尽管他走得并不快,但是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那向往不朽的灵魂就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店铺门口了,仿佛自己是乘坐由西向东的风之翅膀回来的。他径直走到柜台,在一个木椅上坐下。家里没人过来打扰他。史蒂维身上套了件绿色粗呢围裙,现在正在扫拭楼梯上的尘土,一下一下地,好像在玩耍。弗洛克太太正在厨房,听到门上的铃铛响,走到客厅的玻璃门口,掀起门帘一角朝昏暗的店铺看了看。她看到店铺里丈夫庞大的身躯坐在那里,帽子朝后倾斜着挂在头上,之后她便又回到厨房的炉子旁去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弗洛克太太把套在他弟弟史蒂维身上的绿色粗呢围裙拿下来,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让他去洗手洗脸。在过去的十五年,也就是在她不再亲自给弟弟洗手洗脸之后,她就一直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他交流。史蒂维洗漱完,走到正在餐桌旁盛饭的姐姐跟前,让她查看,弗洛克太太就在盛饭的间隙瞟了一眼。史蒂维的脸上虽然看上去很自信,但是在这自信下面掩饰的是永远的焦虑和不安。他们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他的怒火就是对这些日常礼仪最有效的监督。但弗洛克先生在家的时候永远都是平静温和的,绝不会发火动怒,即使在总是紧张兮兮的史蒂维面前也不会。尽管从理论上说,在吃饭的时候,如果哪里有一丁点儿的不干净,弗洛克先生都会极度难受和震惊。在父亲去世后,温妮就不必再为可怜的史蒂维担心到浑身颤抖了,这让她无比欣慰。她无法容忍弟弟受伤。这会让她发疯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冲到弟弟前面,为他对抗眼中冒着熊熊怒火的父亲。而现在,看到弗洛克太太,没人会想象得到她还有那么暴躁的一面。
她盛好饭,把餐桌摆在客厅,走到楼梯口大喊了一声:“母亲!”然后她推开通往店铺的玻璃门,轻轻叫了声:“阿道夫!”从回来到现在的一个半小时,弗洛克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连胳膊都没有抬一下。听到妻子叫他,他慢慢地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到餐桌旁,大衣和帽子也都没脱。他们的房子隐藏在这条肮脏街道的阴影里,常年见不到太阳,昏暗的店铺里出售的也是些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在这个家里,大家都习惯了弗洛克的沉默不语。只不过那天,他的沉默太过深沉,连家里的两个女人都被影响到了。她们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眼睛密切地关注着史蒂维,生怕他突然吵闹起来。史蒂维坐在弗洛克先生对面,眼睛呆呆的,十分乖巧安静。家里的两个女人,为了不让史蒂维招男主人生厌,可是没少担心。她们俩说到史蒂维的时候,总是用“那个孩子”来指代他。从他出生到现在,两个女人可以说没有一天不为他担心的。已经去世的旅店老板,因羞于生了这么个儿子,每每会变得很残暴。他本是感情细腻和敏感的人,作为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父亲,他的痛苦是彻骨的。父亲去世后,她俩又得小心不让史蒂维去招惹前来寄宿的单身男主顾,这些人也是脾气乖戾得很,只要一不如意就要发作的。然后还有史蒂维未来的生存问题,这也是让她们很忧虑的一个现实问题。还在贝尔格莱维亚区那个破旧的家里的时候,老太太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以后要被送到救济院,就寝食难安,所以她总跟女儿说:“要是你当初没有找到这么好的丈夫,我都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以后要怎么办。”
弗洛克先生对待史蒂维虽然亲切,但也敷衍,他的这种态度同一个不怎么喜欢动物的男人对待妻子的宠物猫的态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但两个女人也很清楚,这已经是可以预料到的最好结果了。他对待史蒂维的这种态度,就已经足够赢得老太太对他的尊重和感激了。早前无依无靠的生活让老太太十分多疑,所以她以前总忧虑地问女儿:“亲爱的,你觉得弗洛克先生是不是厌倦史蒂维了?”对她的这个问题,温妮总是轻轻地摇摇头。但是有一次,她母亲这样问她的时候,她很是无礼地反驳说:“那他得先厌倦我。”随后俩人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母亲把脚蹬在凳子上,试图要弄明白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女儿突然说出这句颇具女性深意的话,让她大为震惊。她其实从来没想明白温妮为什么会嫁给弗洛克。这当然是很明智的一个选择,而且事实证明这个选择也很正确,但是女儿本来应该是希望找一个跟自己年龄相近的人结婚的。之前有一个很稳重的年轻人,只不过是邻街屠夫的儿子,帮他父亲打点生意。温妮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都很活泼。小伙子要依靠父亲生活,这是事实。但是父亲的生意倒也做得很好,所以他的未来也是无需担忧的。他晚上还经常带女儿去剧院。之后老太太便开始担心听到他们订婚的消息(如果他们真的订婚了,她一个人要怎么照看这个大房子,而且还有个史蒂维呢),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俩的浪漫约会就戛然而止了。温妮整个人也变得很沉闷。或许是天意如此,弗洛克先生就在这时候住进了二楼前面的那间卧室。年轻的屠夫从此就被遗忘了。真是天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