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 第五章

教授此时已经拐进了左边的一条街道,他僵硬地端着脑袋往前走,矮小的身影瞬间被淹没在人群中。要说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失望,那完全是自欺欺人。但失望也只是他的一种感觉罢了,他思想坚定而寡欲,是不会被这种或其他任何一种失败所干扰的。下一次,或者下下一次的攻击,一定会带来震慑性的效果,在保护着这个极度不公平社会的法律堡垒上,炸出一道突破口。教授出身卑微,加之身材鄙陋,限制了他天赋的发挥。那些贫困百姓通过抗争获得权力和财富的故事,早早地就点燃了他的想象之火。他思想极端,清心寡欲,而且全然不顾及世俗的条件,一心只想着获得权力和威望。而且他认为,权力和威望的获取应该通过且只通过个人能力,至于艺术修养、行为风度、圆滑手段和财力这些因素,统统都不靠谱。在这个层面上,他觉得自己必然是会取得成功的。他父亲是个有着高大额头、皮肤黝黑的狂热分子。他曾经是某个教义晦涩且死板的基督教教派的传道士,经常进行煽动人心的巡回演说。他对自己的正直,有着绝对的自信。然而他的儿子在性情上却是个利己主义者,在大学学习期间,他对科学的信奉一度取代了那种对非国教教派秘密聚会的信仰,并演化为极端的清教徒主义的雄心抱负,被其小心恭敬地呵护着。自己的雄心受挫之后,他才不得不睁开眼,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本质,看到了这个世界道德的虚伪、腐败和肮脏。即使是那些看起来名正言顺的变革,背后支撑它的,也都是被私人欲念包裹着的信条。这让教授感到愤怒,他的愤怒滋生出了一个终极目标,这个目标让他化身为实现自己雄心的代言人,也洗脱了他毁灭性的负罪感。要摧毁公众对法律的信赖,这就是他那迂腐的狂热主义促生出的执念。与此同时,他潜意识里也认定,要有效地摧毁一个既定社会秩序的框架,就必须通过某种形式的集体或个人暴力行为。他是道德代言人,这一点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他通过无情的抗争来行使他的代言权,这为他赢得了掌握权力和拥有个人威信的一种表象。这对于他心中复仇的怒火来说极其重要,因为这平复了他内心的动荡不安。对于那些最为炽热的革命分子来说,他们所寻求的,最多也不过是和其他人类的和平共处:被满足的虚荣,餍足了的欲望,以及被抚平的良知。

他矮小的身子隐没在周围的人群中,心中沾沾自喜地思忖着自己强大的个人能力。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左侧的口袋里,轻轻握着可以引爆炸药的橡皮球,这是他最后的防护,保证自己不会沦为俘虏的超级武器。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被路上拥挤的车辆和蜂拥的人群弄得烦躁不堪。他此刻处在一条平直的长街道上,走在这条街上的行人的数量其实是很微不足道的,但是他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甚至就连那些堆砌房屋的砖瓦后面,都让他感觉到了人民大众身上的巨大潜力。他们如同蝗虫一样蜂拥而至,勤劳得像蚂蚁,但是却又像其他自然动物一样毫无思想,有序而盲目地前进着、吸收着,对一切情感、逻辑,甚至是恐惧,都毫无感知。

这就是他最担心的情况:对恐惧无动于衷!当他一个人在外面走的时候,他时不时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对人类的极度不信任!万一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感动他们呢?很多致力于研究人类本性的人都会陷入这样的担忧,包括艺术家、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或者圣人。这是一种可鄙的情感状态,面对它的干扰,独处可以打造一个更加高贵的人格。得意之中,教授想到了他在家的避难所。他租赁的房子里有一个落了锁的碗柜,房子位于一片破旧不堪的房屋之中,是无政府主义者的绝佳隐居之所。为了早点到达乘坐公共马车的地方,他突然从人群拥挤的街道拐到一条铺着石板的幽暗窄巷。巷子一边是低矮的砖瓦房,透过满布尘土的窗子,散发出一片阴暗垂死的腐败之气——一座座等待拆除的空壳。巷子另一边倒还有一点生机。巷子里只有一盏煤气灯,正对着煤气灯,是一家旧家具店铺,昏暗的店铺里,一片旧衣柜混乱地陈列其中,中间留一条弯弯曲曲的过道,衣柜下面是杂乱的桌子腿,还有一个高大的穿衣镜,仿佛置身森林中的一汪清泉。店铺外面,一张破沙发,配着两把毫不搭调的椅子,孤零零地躺在巷子里。在这条窄巷里,除了教授以外,还有一个人。他身子笔直地大步从对面走来,走到近处,突然刹住了脚步。

“你好!”他微微撤到一边,警惕地看着对方打了声招呼。

教授也已经停住了脚步,半侧着身子,让肩膀一侧贴近墙边,右手轻轻放在旧家具门口的破沙发上,左手还插在裤子口袋里。沉重的圆框眼镜,让他本就郁郁寡欢、镇定自若的面孔看上去更加严肃冷酷。

他们相遇的地方,仿佛是一个人群涌动的宅邸外的长廊。对面那人身材健壮,穿一件黑色大衣,扣子整齐地扣着,手上拿一把雨伞。他的帽子向后倾斜着,露出发白的额头。他的眼睛黝黑,眼珠出奇地明亮,仿佛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胡子的颜色就像是熟透了的玉米,长长地垂下来,下面是刮得干干净净的方形下巴。

“我不是在找你。”他言简意赅地说。

教授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未动。小镇上的各种喧嚣都沉寂下去,变成了几不可听的低语。特别刑事部的总督察希特忽然换了一种口气。

“不是急着要回家吧?”他嘲讽地问道。

这个一切毁灭势力的道德代理人,看上去精神萎靡,却又在无形之中散发着极高的个人威望,把眼前的这个以保卫社会不受威胁之人控制在掌握之中。他比罗马帝国的第三位皇帝卡利古拉要幸运很多,罗马元老院尚且有多名首领,压制着卡利古拉,让他无法完全释放自己残暴的天性。但是在这个人身上,他看到了他所反抗的一切社会势力:法律的势力、财产的势力、镇压的势力和不公正的势力。他看到了他所有的敌人,并带着极大的虚荣心,无畏地与之对抗。他们在他面前是不知所措的,如同面对着一个极度不祥的预兆。对于这次相遇,他内心是暗自窃喜的,他想借此机会来确认自己在芸芸众生之中的优越性。

这次相遇其实纯属偶然。总督察希特这一天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今天早上不到十一点的时候,他的部门就接到了格林尼治发来的电报。他烦躁的一个首要原因,就是他刚刚才向一位高官保证过,完全不需要担忧会有无政府主义活动发生。这还不到一星期,他们竟然就采取行动了,这让他很不爽。他从没有觉得作出这样的保证是靠谱的,但是那一次除外。他当时信誓旦旦地给出这样的保证时,对自己是很满意的,因为他很清楚,那位高官是十分渴望听到这样的担保的。他保证说,即使真会有此类事件发生,他的部门至少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有所察觉的。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潜意识里就把自己当作了本部门里的专家级人物。这样的话确实是不该说出口的,即便是那些拥有大智慧的人,他们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显然总督察希特还是不够聪明,起码不够真正的聪明。在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拥有真正智慧的人,是不会轻易对任何事下定论的。但是真正的智慧也会成为他的绊脚石,阻碍他取得现有的地位。因为那会让他的上级们心生警惕,放弃给他加官晋级的想法。他现在的地位,可是全靠一路晋升上来的。

“长官,我们掌握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行踪,对他们进行日夜监控。我们可以随时了解他们的活动。”他信誓旦旦。这位高官听了这样的保证也不免屈尊露出了笑容。像总督察希特这样威望极高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让人心神愉悦的。高官相信了他的保证,这与他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他的智慧也受到官僚思想的禁锢,不然他想问题的时候就不会单纯从理论的角度出发。如果他考虑到了现实经验,就应该知道,在间谍和警察的这种看似密不可分的关系中,总会有无法预料到的情况出现,时间和空间上的黑洞会让两者连续不断的关联出现断层。警察可以随时随地地密切监视某个无政府主义者,但现实中总会出现中断的情况,有那么几个小时,警察会完全失去被监视者的踪迹,而恰恰就在他失联的那段时间,就会有什么惨剧(通常是爆炸事件)发生。但是那位高官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想,于是听到这番保证之后才会由衷一笑。总督察希特可是调查无政府主义者活动方面的专家人物,此时回想起那位高官的微笑,让他愈加烦躁。

我们这位特别案件的调查专家处事一向波澜不惊,此时让他倍感受挫的不仅仅是向高官夸下海口、作出保证这一件事,今天早些时候还发生了另一件让他郁闷无比的事情。早晨被紧急召唤到警务处副局长办公室的时候,他竟然没能掩饰住内心的震惊。现在一想到当时的表现,他就无比烦躁。作为一个成功人士,他的直觉在很早之前就告诉他,一般情况下,名声都是一半建立在行为上,一半建立在成就之上的。而他在看到电报时的表现,真是无法给人留下好印象。他当时瞪着双眼,高呼一声:“这不可能!”这一举动显然给副局长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他指尖用力捏着电报,大声读了一遍,然后将电报扔在了办公桌上。看那样子,被人用指尖碾碎确实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体验。当然,造成的伤害也是极大的!更为无奈的是,总督察希特清楚地知道,即使自己当时再信誓旦旦地表决心,也是于事无补的。

“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的是:这件事和我们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是位正直的好侦探,但此时却意识到,针对这件事,只有态度坚决,同时又有所保留,才能不让他的声名受损。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一旦有门外汉搅和进来,要维持一个人的声誉就十分困难了。跟其他行业一样,门外汉也是警察声名受损的罪魁祸首。副局长说话阴阳怪气,真是让人气得牙根痒痒。

总督察希特从早饭到现在,都还没能吃上口饭呢。

得到消息后,他就立刻赶到现场去调查了,公园里糟糕的雾霾倒是吸了不少。之后他又走着去了医院。等格林尼治公园的调查终于结束了,他也没有一点儿胃口了。跟医生不一样,他并不习惯近距离地查看遇难者的残肢断臂。在医院的某个部门,当桌上的防水布打开的时候,里面的景象着实让他大为震惊。

桌上还有一块摊开的防水布,四个角高高地卷起,盖着一堆烧焦了的血迹斑斑的破碎杂物。从暴露出的地方来看,里面的东西简直可以让食人族拿去做一顿大餐了。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人得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不被吓跑。作为部门的一名优秀成员,总督察希特站在原地足足有一分钟,还是没有勇气再往前迈进一步。一位穿制服的当地巡警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人全在这儿了。所有的部件。真是费了好大劲儿啊!”

他是爆炸发生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当时他正站在威廉王街道宾馆的门口和门卫说话,突然在大雾中看到一道类似闪电的亮光闪过。突如其来的爆炸冲击震得他缩成一团。之后他就从树缝中抄近路直奔天文台。“我使出全力跑了过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说。

巡警不停地说着,总督察希特压下住心中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朝前探了探身子。热心肠的搬运工和另一个人把桌布四角往下扯了扯,然后退到了一旁。总督察希特扫了一眼那一堆阴森之物,看上去仿佛是从屠宰场和破布堆里捡来的混合物。

“你用铲子了。”总督察希特注意到四周有洒落的沙粒、棕色的树皮碎屑和像细针一样的碎木片。

“有个地方必须用铲子。”巡警回答说,“我让门房去找的铲子。他听到我用铲子刨地面的声音,把头靠在了一棵树上,难受得不行。”

总督察压下翻腾到喉咙眼儿的恶心,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尽管理智告诉他,爆炸的发生只是一瞬间,快如闪电,但是看着被炸药炸成了碎片的尸体,总督察还是觉得太过残忍。被炸死的这个人,不管他是谁,他经历死亡只是一眨眼儿的功夫而已,但即便如此,身体被炸得这般七零八散,也必然是经历了无法言说的痛苦。总督察既不是生理学家,也不是形而上学家,他的内心被一种深深的同情所占据,这同情本质上却是一种恐惧,超越时间的恐惧。他脑海里随即就浮现出了他在大众刊物上读到的那些,人们在清醒时所经历的漫长而恐怖的梦境。他想到了一直以来都生活在极度恐慌下的自己,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拼了命地把脑袋探出水面,挣扎着想要多活一分钟。他忽然意识到,人的一生,短短数十载,不过眨眼之间。而就在这眨眼之间,我们却要经历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心里这般想着,总督察又继续强作镇定地查看桌上的人体碎片,神情中还透着一丝迫切,就像一个囊中羞涩的顾客,迫切地盯着肉店里的一堆零散副食品,心里盘算着能少花点儿钱,在礼拜日做上一顿价廉味美的晚餐。巡警还在语无伦次地说着,希特一边查看,一边也留意听着。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优秀督察,他不希望遗漏掉丝毫有用信息。

“那家伙长着一头金发,”巡警停了停,又平静地说道,“一位老太太告诉去走访的警官,她注意到有个满头金发的男人从梅兹山车站走出来。”他顿了顿,又强调一遍:“是个满头金发的男人。上行列车开走后,她看到从车站走出来两个男人。”他不紧不慢地讲:“她不知道他俩是不是一起的。有个大个儿的,她没仔细看。不过另一个长着一头金发,是个身材瘦弱的男人,手里拿着个锡皮油漆罐。”巡警不再往下讲了。

“认识那女人吗?”总督察低声问了一句。他眼睛盯着桌子,脑子里隐隐有种预感,他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眼前这堆肢体零散的人是谁了。

“认识。她给一位退休的收税员看家,有时会去公园广场做礼拜。”巡警沉声回答,说完斜着眼朝往上瞥了一眼。

“总之,全在这儿了,我能捡的都捡来了。金发,瘦弱,非常瘦弱。你看他的脚。我先找到了他的腿,一条一条捡起来。他被炸得支离破碎,你都不知道要从哪儿捡起才好。”

巡警停下来,圆嘟嘟的脸上带着一丝单纯而自满的笑意,显得有些稚嫩。

“一定是绊倒了。”巡警肯定地说,“我当时也绊倒过一次,往前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地上了。周围全是凸起来的树根。这家伙一定也是被树根绊倒了,手里拿的东西压在了胸口下,然后就爆炸了。我猜是这样的。”

“身份不明”这几个字一直盘旋在总督察的脑海里,让他很烦躁。他本来希望亲自把整件事情调查清楚的。作为一名督察,他本就想一查究竟。而且,只有弄清楚死者的身份,他才能在公众面前展示他们部门的办事效率。他可是一位忠实的人民公仆。不过现在看来,这是痴人说梦了。现在他们连死者的身份都不知道,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是件暴力血腥事件。

总督察压下胃里的恶心,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块看上去还算干净的衣服碎片。这是一条天鹅绒布条,下面还连着一块三角形的深蓝色布料。他把布条举了起来,凑到眼前。巡警见此又开始絮叨了:“天鹅绒领口。真有意思,老太太竟然注意到了他的天鹅绒领口。她告诉我们,男人穿一件天鹅绒领口的深蓝色外套。肯定就是她看到的那家伙,错不了。他全在这儿了,天鹅绒领口,还有他身上所有的东西。我都给捡回来了,就连邮票大小的碎片都没放过。”

总督察已经不再听他絮叨了,直觉告诉他布条上有线索。他走到光线明亮的窗子前,细细地观察手里的三角形碎布,他的脸背对着房间,展现出对碎布的浓厚兴趣。突然,他猛地把碎布从天鹅绒领布上扯下来,把它塞进口袋,然后转过身来,把天鹅绒领布扔回到了桌子上。

“盖起来吧。”他沉声命令道,然后揣着他的战利品快步离开了。巡警在一旁向他敬礼,他看也没看一眼。

他就近上了一列开往镇上的火车,在三等车厢陷入了沉思。那块烧焦的碎片对调查至关重要,但是这般轻易就落到他手里,让他难免有些震惊,仿佛是命运把线索塞到了他的手中。他起初也像其他普通人一样,希望能够控制一切事态的发展。但是现在,他有些怀疑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成功了,仿佛这成功似乎是强加给他的。成功的实际价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对它的看法。但是命运可没有那么多看法。命运是没得选的。对于那个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把自己炸成碎片的家伙,他现在已经不那么迫切地想要向公众证明他的身份了。但是他不太确定他的部门会怎么想。一个部门里,每个人的想法和个性都不一样,但最终会形成这个部门的复杂特性和行事风格。部门的运作有赖于部门里这些公仆的忠诚和奉献,但他们的忠诚在一定程度上与其对这个部门又爱又恨的轻蔑息息相关。按照自然法则来说,任何人都无法成为自己贴身男仆眼中的英雄,否则这些英雄都得自己动手洗衣服了。同样,对于部门人员所展现出来的亲昵,任何一个部门也无法保持理性和明智。一个部门有时候所知道的甚至没有某些雇员知道得多,一个冷静公平的部门,永远不可能掌握所有信息,知道太多反而会降低部门的办事效率。总督察下车的时候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对他的部门依然保留着绝对的忠诚,但是心中却生出了一丝嫉妒和怀疑。如果我们对女人、男人或机构保持着绝对的忠诚,那么往往就会滋生出此种嫉妒和怀疑来。

案件本身的复杂性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整个人类的荒谬。从抽象的理论层面来看,如若不是喜欢理性思考的人,否则真得抓耳挠腮了。如果单看这个事件,就更加让人忍无可忍了。撞见教授的时候,总督察还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不仅身体空虚,胃里也是翻江倒海。这种情况下碰上教授,无疑让总督察更加心烦意乱,要是普通人,早就火冒三丈了。他当时脑子里根本就没想到教授这号人,就连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他也还没有心思去想。总督察刚入行的时候,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打击猖獗的偷窃犯罪上,也在这个领域取得了一定成绩。他晋升后被调到了其他部门,但是对打击偷窃行为的热情丝毫不减。偷窃并非十足荒谬,它也是人类的一门行当,只不过是非正当行当而已。从事偷窃的人一样得付出辛勤的劳动,跟那些从事陶瓷制作、开采煤矿、田间劳作和打磨工具的人,在目的上没什么区别。他们都需要付出劳动,唯一的区别在于承担的风险不同。从事偷窃的人,他们不会关节僵硬,不会铅中毒,不会面临爆炸的危险,也不需要风吹日晒,他们面对的风险,用他们的行话说,是“七年牢狱之灾”。总督察当然也明白偷窃与其他行业在德道上的本质不同,那些从事偷窃的人也不是不明白这一行当的不道德性。正如总督察要接受部门的约束,这些盗贼也同样需要面对道德的制裁。他们也是他的同胞,总督察相信他们只不过是因为受到的教育不足才走上了歧途。理解了这种差异之后,他反而可以理解盗贼的想法了。事实上,他们的想法和本能与警察是一样的。盗贼和警察都遵循相同规则,他们都清楚地了解各自行业的工作方法和日常工作。让彼此都感到欣悦的是,他们了解彼此,这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对轻松很多。他们是同一台机器生产出来的两种产品,一种是有益的,而另一种则是有害的,虽然他们对待这台机器的方式截然相反,但态度都是同样严肃而认真。总督察无法容忍任何叛乱,但是他针对的盗贼不是叛乱之徒。他精力充沛,态度坚定,有勇有谋,公平正义,这些品质帮助他取得了早期的成功,也为他在所在的领域赢得了很多追捧。他觉得自己是被尊敬和钦佩的。总督察此刻站在绰号“教授”的无政府主义者六步之遥的地方,不免又开始感慨那些盗贼:他们理智,不追求病态的理想,按惯例行事,对当权机构恭敬有加;他们既不心怀怨恨憎恶,也不感到绝望。

总督察在心中暗暗向那些正常的盗贼致敬了一番(在他的潜意识里,盗窃与财产的概念一样,都是很正常的),于是他现在开始生自己的气了,恼怒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停下来,不该和教授说话,不该走这条从车站到总部的捷径。他的声音本就洪亮权威,现在刻意放缓了语调,于是就在无形中给人一种威胁:“我明确告诉你,我们没打算逮捕你。”

听到这话,对面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动未动。他咧开嘴嘲讽地笑了,笑得浑身发颤,连牙龈都露了出来,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斟酌之后,总督察又补充道:“至少现在不会。等我想要逮捕你的时候,你就无处可逃了。”

总督察的这几句话说得中规中矩,也符合他警官的身份,展现出警官对罪犯说话时的一贯态度。但是对方的反应却是一反常态,无礼至极,简直离谱得不像话。对面那个发育不全、身材瘦弱的教授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敢断定,到时候报纸上估计会刊登你的死亡讣告。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想你应该能猜到报纸会怎么评价你。可惜,你最后还是得跟我同归于尽,当然你朋友或许会不嫌麻烦,尽量把你的尸体挑拣出来。”

教授胆敢说出这番话来,让总督察心生轻蔑,但是他话中恶意的暗示还是让他有所忌惮。希特具备充分的洞察力,也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所以没办法把教授说的话当作是胡言乱语。教授的背靠着墙,虽然声音虚弱,却十分坚定,他昏暗瘦弱的身影让这条狭窄的小巷变得更加阴暗了。对生命力充沛而顽强的总督察来说,面前这个身体残缺的小个子男人显然是个不祥的存在。在希特心里,如果自己沦为教授这样悲惨的东西,他会恨不得自己马上死去。但是此刻,他心中只有强烈的求生欲,胃里又泛来一阵恶心,眉头也冒出了细汗。城市生活的喧嚣声,左右两旁街道上渐行渐远的车轮声,都透过小巷的墙壁传进他的耳朵,让他觉得熟悉而温馨。他也是个普通人啊。但总督察希特还是一个男人,对于教授的话,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你这话也就拿来吓唬吓唬小孩子,”他说,“我会逮到你的。”

这话说得很有力,而且语气平静,没有丝毫轻蔑之意。

“这话不假,”教授开口说,“但是相信我,以后不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了。你是个有信仰的人,这可是自我牺牲的绝佳机会。以后不会再有这么有利、这么人性化的时机了。你看我们周围,连只猫都没有,房子也都是摇摇欲坠的,一爆炸铁定就成一堆废墟了。以后再抓我,可就得付出点儿生命和财产的代价了,你可是领着薪水、承担着保护这些生命和财产的责任的。”

“你根本不了解我。”总督察语气坚定,“我要是现在逮捕你,最后就沦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

“啊!要分个高低胜负出来!”

“你也应该清楚,最后胜出的肯定是我们这一方。不过我们还是得让公众知道,你们这些像疯狗一样的人,就该当场处决。这才是真正的胜出。该死的,我还真不知道你想要赢得什么。我相信就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吧。在这场游戏中,你什么也得不到。”

“当然,目前来看,一直获益的人是你。不仅获益了,你还赢得很轻松。姑且不说你领着薪水,你之所以能赢得现在的声誉,不就是因为对我们所追求的理想一无所知吗?”

“你的追求是什么?”总督察带着轻蔑很不耐烦地问道,似乎是察觉到对方在浪费他的时间,没必要再周旋下去了。

对面的无政府主义者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声地笑了。出于自身的优越感,受人敬重的总督察抬起了手,警告对方说:“放弃吧,不管你追求的是什么。”他以劝告的口吻说道,但是语气里并没有劝诫声名远播的盗贼时的那种亲切,“放弃吧。我们这么多人,你根本不是对手。”

定格在教授脸上的笑容微微颤抖,似乎内心支撑着他去嘲讽这一切的自我崩塌了。总督察步步紧逼:“不相信我是吗?好啊,你自己看看周围。我们有很多人。退一步说,你自己做得也一塌糊涂。你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啧啧,盗贼要是不清楚自己的工作可是会被饿死的。”

对面那个男人背后有一群战无不胜的人支撑着,这个暗示让教授的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他脸上那高深莫测的讥讽笑容消失不见了。对于注定要孤独顽抗的教授而言,人多势众所带来的力量,还有攻不可破的麻木大众,都是萦绕在他心头的噩梦。他努力控制住不停颤抖的嘴唇,用近乎窒息的声音说:“我的工作做得比你好。”

“不用再说了。”总督察不耐烦地打断他。教授此时终于笑出声来了,他大笑着开始往前走,不过这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这个矮小的男人从狭窄的巷口出来的时候一脸悲伤,他拖着沉重无力的脚步慢慢走入了喧嚣的大道,他不停地往前走着,丝毫不理会洒在身上的是雨水还是阳光,也完全不关心头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不同于教授的无精打采,总督察希特默默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感觉自己又浑身充满了活力。他此刻没心思关心外面的天气情况,在这片他立足的土地上,他感觉自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而且他的使命有来自众多同行的道德支持。这个镇上的所有人,这个国家的所有人,甚至这个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是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就连那些盗贼和乞丐也是他这一边的。是的,在这件事情上,盗贼们肯定是与他同仇敌忾的。意识到整个世界都支持着他的工作,这让希特的信心大增,决心要好好解决掉眼前的这个问题。

总督察眼前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是他的直属上级——部门的副局长。这是可靠忠诚的公仆需要长期面对的问题。无政府主义有其特殊性,但是仅此而已。说实话,总督察对无政府主义并没有很在意,也没觉得这是多严重的问题,他自己是不会认真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的。无政府主义无非就是毫无组织的混乱行为,跟酗酒后的混乱行为还不一样,酗酒的人最起码还是以狂欢为目的的,本身没有任何恶意。作为罪犯,无政府主义者显然是最没水准的,一点儿水准都没有。总督察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突然又想到了教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疯子。”

抓盗贼就完全不一样。盗窃这一行跟其他公开比赛一样,都是严肃认真的,在合理的规则下,最优秀的人总会获胜。对付无政府主义者却没有规则可言,这让总督察很反感。所有的一切都很愚蠢,偏偏这种愚蠢可以让公众为之兴奋,能够触动高层人士,还会影响国际关系。总督察继续往前走,脸上挂着冷冷的蔑视。他在脑海里一一审视他所知道的所有无政府主义者,没有一个人在胆识上胜过他所知道的那些盗贼,连盗贼一半的胆识都没有,根本没有可比性。

总督察来到总部,立即就被叫到了副局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副局长手里拿着钢笔,正俯身看桌上散落的文件,仿佛在膜拜一个青铜和水晶做的巨型墨水台。蛇形的传话筒绑在副局长的木质扶手椅上,张开的大口似乎要把他的胳膊肘吞下去。他保持现在的姿势没有动,只把眼睛抬了起来,眼睑比脸上的肤色还要暗,而且皱巴巴的。他已经收到报告了:他们已经考察了所有在列的无政府主义者。

说完这话,他又低下了眼睛,在两张单页文件上快速签了字,然后才把笔放下,坐到后面的椅子上,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这位名声在外的下属。总督察表现得不卑不亢,既恭敬,又深沉。

“你一开始对我说伦敦的无政府主义者跟这件事没关系,我想你是对的。我很欣赏你的人,他们的监视工作做得很到位。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不就等于向公众承认,我们对这件事的发生毫无察觉吗?”

副局长说话的时候很从容,很谨慎。每说完一个字,都要停顿一下,似乎他的思绪需要借助这个字做跳板,避开中间错误的字眼,小心地跳到下一个字上。“希望你这次从格林尼治带来了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又补充一句。

总督察立即实事求是地向副局长汇报案情。他的顶头上司把椅子稍稍转过来,盘起纤细的双腿,一只手遮住眼睛,侧身靠在胳膊肘上。他倾听汇报的姿态里透着一股别扭和伤感。待总督察汇报完,他把头侧过来,乌黑的额头两侧闪着亮光,像是被细细打磨过的银器。

总督察汇报完,脑子里又把刚才说的话过了一遍,纠结着要不要再补充几句。他还在犹豫,副局长就开口问了:“你觉得当时是两个男人?”问这话的时候,他把遮挡在眼前的手拿下来了。

总督察觉得应该就是两个男人。根据他的判断,两个人是在距离天文台一百码的地方分开的。他跟副局长说了他的猜测,另一个男人避开了人们的视野,匆匆离开了,当时的晨雾虽然不是很浓密,但也多少给他提供了掩护。他应该只是护送另一个人到现场,并没有参与后面的动作。根据老太太看到他们从车站出来的时间来算,爆炸发生时另一个人应该还在格林尼治公园车站。他在等车离开的时候,他的同伴把自己炸成了碎片。

“炸成碎片了呀?”副局长拿手遮着眼睛,低声问了一句。

总督察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尸体的情况,“验尸官可有的忙了。”他又冷冷地补充一句。

“我们什么信息也给他们提供不了呀。”副局长懒懒地回应。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态度不明的总督察。他不是个轻易相信猜测的人,他知道一个部门的命运掌握在下属官员的手里,而他们对忠诚都有自己的看法。他最初是在热带殖民地任职的,他喜欢那里的工作,那是正儿八经的警察该干的事。在殖民地的时候,他追踪瓦解了一个又一个当地的秘密不法组织,工作做得风生水起。之后,他休了个长假,冲动地结了婚。在外人看来,他们也算郎才女貌。但是他的妻子因为道听途说,对殖民地的气候很排斥,再加上,她本身颇有些关系。这真是天作之合。可是他很不喜欢现在所做的工作,他觉得现在过于依赖下属,也过于依赖上级。公众舆论下的大众情绪也时刻让他精神紧张,公众的冲动让他惊慌失措。毫无疑问,由于自己的无知,他过分夸大了舆论的影响,尤其是舆论不好的影响。从英格兰吹来的春季的东风(他妻子很喜欢这样的东风),加剧了他对人类做事动机和机构效率的不信任。这些在工作毫无进展的日子,让他敏感的神经愈加烦躁。

他站起来,把身子舒展开,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窗户旁。外面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他朝下看了看,外面的小巷子潮湿而空旷,像是被洪水冲刷过。真是让人烦躁的一天,早上是让人窒息的大雾,这会儿又开始下雨,阴冷冷的。煤气灯的火焰忽闪忽闪的,像是马上要被这潮湿的空气淹灭。人类的自负和傲慢似乎受到了这恶劣天气的无情打压和羞辱,那膨胀而绝望的虚荣心,此刻也愈发让人鄙夷和同情。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副局长的脸紧挨着窗户,心里暗暗感慨。“这鬼天气已经持续十来天了,不对,两星期,已经两个星期了!”他的思绪突然完全中断了,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持续了大约三秒钟的时间。然后很敷衍地问道:“你应该已经派人沿线去走访,调查另一个男人的行踪了吧?”

他相信所有能做的工作都已经做了,总督察在追踪嫌疑人方面肯定是了如指掌的。这些都是最常规性的工作,参与调查的警官肯定一开始就去走访了。对车站的守卫和收集车票的工作人员进行询问后,应该就能知道这两名男子的更多详细信息,从车票上也能看出那天早上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都是基本工作,他们不会忽视掉的。果然,总督察回答说,他们在询问过老太太后就去走访调查了。他还给副局长报告了他们乘车出发的车站名称。“他们就是从这里过来的,先生。”他接着说,“梅兹山车站的守卫也记得有这么两个人下车后出了闸门,他觉得两人从事的都是很体面的工作,画广告牌或者装饰房屋的。大个儿男人是从后面的三等车厢出来的,手里拿着一个明晃晃的锡皮罐。走到站台后,他把罐子交给了跟在他后面的瘦弱年轻人。他的描述跟我们的警官在格林尼治询问老太太获得的信息完全吻合。”

副局长没有转头,他看着窗外,脸上满是质疑,他不认为这俩人跟这次的爆炸事件有什么关系。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一个老女佣——一个在匆忙中差点被人撞倒的老太太的话。她的话确实没有任何权威性,除非是有官方授意,但这根本不可能。

“坦白讲,真的有人授意她这么说吗?”副局长讽刺地问道,他背对着房间,好像被半笼罩在夜幕中的城镇所吸引。他眼睛还注视着窗外,然后就从背后传来了他的下属的回答:“天意吧。”总督察是他在部门里不容忽视的一个下属,他的名字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报纸上,所以公众对他都很熟悉,知道他是一位热情而勤勉的社会保护者。总督察稍稍抬高了声音接着说:“我确确实实看到明晃晃的锡皮罐碎片了。这是很好的佐证。”

“不过他们是从那个乡村小车站来的。”副局长依然心存疑惑。总督察告诉他,当时梅兹山车站收上来的三张车票中,有两张写的都是这个车站。第三个人是从格雷夫森德过来的小贩,守卫对他很熟悉。总督察明显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心里此刻也有些恼火了。作为忠诚的公仆,他认为自己已经尽职尽责了。但是副局长还是背对着他,眼睛注视着外面漆黑的夜幕。

“从那地方过来的两个外国无政府主义者,”他对着窗户说,“这根本说不通。”

“是说不通。不过要是那个米凯利斯没有住在附近,那就更说不通了。”

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冒出来,整件事变得让人更加烦躁了,副局长本来隐隐约约地在想他每天到俱乐部打扑克牌的事,这个名字又一下子把他拽回到现实了。在俱乐部打扑克牌是他这辈子最舒心的一件事,他可以通过施展自己的技能获胜,完全无需依赖他的下属。他每天下午五点到七点都去俱乐部打牌,然后再回家吃晚饭。在那两个小时,他可以暂时忘掉生活中所有的不愉快,打牌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剂良药,可以缓解他对德道的不满和痛苦。他的玩伴中,一位是知名杂志的编辑,人很幽默;一位是年纪较大的律师,沉默寡言,眼露凶光;还有一位陆军上校,头脑简单,崇尚武艺,一双棕色的手总是紧张的微微颤抖。他们都是副局长在俱乐部的熟人,不过除了在牌桌上,他从未在其他地方约见过他们。那几位来打牌的时候似乎也把自己当作了生活的受害者,似乎这种比赛可以治愈他们在各自生活中隐秘的伤痛。每天,当太阳从小镇无数的屋顶上落下,他内心就涌起一种柔和而愉悦的躁动,像是那种可靠而深刻的友谊激起的冲动,把他从繁重的工作中释放出来。但是现在,他的身体一个激灵,这愉快的感觉就被抽离出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对自己所做的社会保护工作的特殊兴趣。这是一种很不恰当的兴趣,确切地说,他之所以会突然产生这种兴趣,是因为他对自己手中所掌握的武器失去了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