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钵记 第二章

那个傍晚他们单独在一起——一群六个人,而其中四人在晚餐后提了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建议,于是在吸烟室里坐下来,玩起“桥牌”了。从餐桌上起身之后,一行人就一块儿往那儿走去,夏洛特和艾辛厄姆太太对于抽烟总是宽宏大量,事实上努力效尤。范妮说,上校担心她偷了他的雪茄,所以下了禁止令,因此她顶多只能抽抽短柄烟斗。牌戏很快就熟门熟路地玩起来,照以往牌搭子也常是魏维尔先生和艾辛厄姆太太一组,王子和魏维尔太太一组。上校向玛吉告退,因为他得写几封信,赶着明天最早的一批邮件寄出,所以他坐在房间的另一头做自己的事。王妃自己倒是挺喜欢这比较静谧的时刻——几个玩桥牌的都很认真而且沉默——跟一位疲惫的女演员心境一致,很幸运地能“离”场一下退居幕后,其他的同伴则仍在台上,时间久到几乎足以在厢房的道具沙发上打个盹儿。就算她有办法抓住片刻时间,玛吉打的盹儿也只是精神上的,不是睡觉的感觉;可是,等她靠近一盏灯坐下来,手上拿本最新的淡橙色的法国杂志,她依然无法稍稍啜饮单独自处的滋味,好让自己恢复精神。

她发现要闭上眼睛或者是离开,都不成问题。周遭一片寂静,她的双眼回到生活中,从她那本评论杂志的上方望过去,书页里充满高超又精炼的评论,但是她一篇都看不下去。她人在那里,她的同伴们也在那里,再次地在那里的感觉更甚以往。突然间,似乎因为他们个人的紧张,以及他们之间很少见却又复杂的关系,她又开始觉得他们烦扰不休。这是第一次,傍晚没有其他人在那里。兰斯女士和卢奇姊妹明天才会来。现在围绕着绿色桌布和银制大烛台,是几个她要面对的事实:事实就是她父亲太太的情人,正面对着他的情妇;事实就是她父亲坐在他们中间,一言不发,动也不动;事实就是夏洛特仍旧维持着局面,越过桌面,维持着每件事,而且她丈夫就坐在旁边;事实就是范妮·艾辛厄姆,这个神奇的人呀,坐在另外三个对面,可以这么说,恐怕她对每个人所知道的,要多过于任何一个人对其他人的了解。矗立在她面前最讽刺的事实,是整个团体与她的关系,不管是个人或是集体——此时她看似隐身而退,但每个人对她的关注,想必比下一张要打出来的牌还更多。

没错,她觉得他们坐在那儿,心头上却压着个那个念头——表面上单纯的牌戏,牌桌下和背后都在臆测着她是否真的没有从她坐的角落里看着他们,并且心思重重地把他们掌握在手中,可以这么说。最后她心里想他们怎么受得了——虽然她对牌戏一窍不通,搞不清楚下一步要打什么牌,所以这种场合她总是告退,但是她觉得牌戏似乎和这座房子僵化的标准,就严肃和合宜这两方面来说,颇为相符。她知道,她父亲是个中高手,最厉害的高手之一——而她的愚蠢,一直是他唯一的小小无奈。阿梅里戈很快就精通此道,每一种可以大量消磨时间的技艺他都知道也勤加练习;再者,艾辛厄姆太太和夏洛特则被列为女性中的“好手”,虽然女性在这方面常被认为较弱。因此,很明显地不管是为了她或是他们自己,就算是按照他们寻常的形式,也不只是玩玩而已;表面上这种彻底的征服所意涵的享受,或至少是获得保障的感觉,就带着某种刺激的力量,令她烦躁不安。她坐着离他们很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念头好惊人,让她高兴了五分钟之久;她觉得,如果她有那么点儿不一样——啊,很不一样!——那所有的这些繁文缛节也就悬于一线岌岌可危了。这些眩晕的时刻里,她的脑子被那个惊骇又令人陶醉的想法所盘踞,那恐怖的可能性好诱人,它的突然爆发我们倒是常常有迹可循,以免它更进一步发展,无来由地就退却和做出反应。

因为倍觉委屈,她使得他们也都战战兢兢,瞪着眼,脸色发白,此画面在她眼前栩栩如生一会儿之后,她一句话就可以探知他们的命运,从数个可怕的句子里随便挑一句出来就行了——她觉得强烈的光芒令她目眩,等转为黑暗的时候,她从坐的地方起身,杂志放在一旁,慢慢绕着房间走,靠近那几个玩牌的人,然后轮流在每张椅子后面停一下子。她安安静静又细心周到,脸庞没什么表情但挺温和的,对着他们稍稍往前倾,仿佛在说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干什么,她希望大家都能尽兴。然后,在一贯的肃穆气氛中,她将坐在桌子对面每个人的神情记在心里,也有了更高的体悟,几分钟后,她带着这份体悟到外面的露台。她父亲和她丈夫、艾辛厄姆太太和夏洛特,都只是和她四目相接;然而,每个人的表现造就了各自不同的管道——每张脸后面都藏着秘密,他们都通过那一点来看着她,然后又接着否认,真是神奇。

她一面漫步走着,一面心里觉得好奇怪——那四对看着她的眼睛有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是一种请求,也很有自信;任何否定都比不上那力量的深沉,似乎在为每个人说话,希望她能想想法子把关系弄好,把和她的关系弄好,这么一来,就可免除个人和其他人的关系陷于危险,也可免除当前真正的紧张压力。他们心照不宣地把他们自己危机中的整个复杂状况交代给她处理,而她很快就看出原因为何:因为她人就在那儿,一如她人正在那儿,举起压在他们身上的重担,然后承受它;像古时候的代罪羔羊一样使自己承担着,她曾见过一幅可怕的图画,他承担起人们的罪孽走进沙漠,被重担压垮然后死亡。她竟然被自己的重担压垮,那当然不是他们的用意,对他们也没有益处;他们不会觉得她竟然日子过不下去,她总要为了他们的福祉生活下去,甚至要尽可能地与他们为伴,不断向他们证明,真的已经逃过一劫了,而她会一直在那儿,好让一切变得简单轻松。她在露台徘徊着,夏夜非常温和,几乎不需要围上那条随手带出来的披巾,她脑子里牢牢地想着自己让一切变得简单,想着他们牵扯挣扎的状况,虽然模糊不清,却又持续增长着,觉得她会将它从他们身上接手过去。他们待的几个房间有好几扇长形的窗户敞开着,一道道朦胧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照在平滑的旧石子路上。这时候既没月亮也没星星,空气沉重,一点风也没有——这就是为什么,她就算只穿着晚宴服也不必担心受凉,也才能走进外头的黑暗里,远离那曾突袭过她、令人愤怒的事,要是她在里面坐在沙发上,它可能会像只野兽,跳起来扑向她的喉咙。

她在那儿待了一会儿时间,然后从其中的一扇窗户看着同伴们,好像他们真的知道比较安全了,谢天谢地,那个样子真是怪极了。他们简直就像——在那个美丽的房间里,他们看起来真是迷人,夏洛特当然一直是很出色又很俊美,非常与众不同——他们简直像是演员,排演着某出戏,而她本人正是作者;因为他们能保持着幸福的外表,各自都像有强烈特色的演员,特别是他们自己的戏剧细胞,保证让任何作者都觉得会叫好又叫座。简言之,他们愿意演出任何神秘的故事,而解谜的关键钥匙,连弹簧啪嗒声响都没有就能旋紧或开启的那把钥匙,就放在她的口袋里——或者说,此次的危机里,钥匙无疑地抓在自己手里,她一面来回踱步,一面将钥匙紧压在她的胸口上。她走到最尾端,远远离开灯火光亮处;她走回来,看到其他人仍留在原地;她绕着屋子走,看到客厅里仍亮着灯,但已经空无一人,反倒更像是用它自己的声音,诉说着所有的可能性都由她所控制。再次像舞台一般,宽敞又华丽,等着戏上演,那一幕戏里,只要轻压她的弹簧,台上就会有人,不管是要沉着、庄重又体面的,或是恐怖、羞辱又崩毁的事,如同她努力拾起的那几块已经变了形的金钵碎片一样丑陋的事。

她一直走着,也时时停下脚步。她又止步看了看吸烟室,而此时——宛如认出这一景似的,紧紧吸引着她——她好像在看一幅画,其中曾诱惑她、让她逃开的,已经绝迹了,那是为何她一开始没有任由她的委屈放肆地发怒。她看着他们,觉得有可能错失了,再也找不回来;觉得自己有可能一直渴望着要直接报复,有憎恶的权利,发出嫉妒的愤怒,表达激烈的抗议,尤其因为自己被欺骗了:对很多女人来说,这一长串的感觉事关重大,但是对于她丈夫的妻子,对于她父亲的女儿,却像是看到一列奔驰的东部列车,慢慢进入视力范围,阳光下它们的颜色很粗犷,汽笛发出凶猛的声音,像长矛高高抵着天际,一切都让人兴奋不已,一种自然心生的喜悦,但是在靠近她的时候,突然转弯,往其他山间隘道疾驶而去。她了解为什么总是恐惧得不能自己;这种恐惧在事先就有预兆,以她的看法,那会使每件事变得只要不符合原来她所熟悉的,就痛苦大叫;她原本以为恐惧只在良善之处,却发现邪恶一派安逸地稳稳坐着;她恐惧有骇人的事躲在背后,躲在这么多的信任背后,这么多的虚情假意,这么多的高尚尊贵,这么多的聪敏机智,这么多的温柔体贴。不管是她触及这类事或是别人对她如此,她这辈子第一次知道让人痛心的谎言;好像周日午后在一间安静的房子里,走道铺着厚厚的地毯,突然遇见某个脸色很难看的陌生人,吓了一跳;然而,没错,好令人惊奇,她看的时候既害怕又讨厌,只知道尽管这种新鲜感让她感到苦乐参半,但不得沉溺于其中。从窗户看到那一群人组成的样子告诉了她为什么,告诉了她该怎么做,好像用坚定的双唇说了个名字给她,直接对她说了名字,如此一来,她就得全盘面对此事,也因为全部的事实一股脑儿地要她承担,所以其他衍生出来的关系也如法炮制。真是太不寻常了:他们确实使她理解到,如果用的是立即式的反应,用的是按照惯例又可满足自己的方式来感受他们,就等于是弃他们不顾,而弃他们不顾可是件难以想象的事,真是妙啊;因为那些方式通常是被激怒的无辜者以及遭到背叛的慷慨者才会用的。自从第一时间确实知情,她就未曾弃他们不顾,此刻尤甚;虽然无疑地就算有可能,但过了几分钟之后她所采取的步骤,更显示出没有这种想法。她又开始走着——这里停一下,那里停一下,靠在平滑又清凉的石头栏杆上休息,让事情更清楚些;她一面想着,又过一会儿之后,再次经过空荡荡客厅所照出来的灯光,又停了下来看一看,感受一下。

并没有立刻出现很具体的感觉;但她很快地看出来夏洛特在房间里,她冲进来在中央站得笔直,环顾四周;她应该是刚下牌桌,从其中一条走道绕进来——按照大家所料想的要和她继女在一起。她一看到这个大房间里没人就停住脚步——玛吉离开那一群人,可不是等着被仔细观察。太清楚了,她是要来找她的,打桥牌也因此中断或是有了变化,王妃觉得备受袭击;而夏洛特态度和表情里的某些东西,那种突然停下追逐的脚步和若有所图的样子,再加上她接下来难以捉摸的动作,意思很快就明朗了。这个意思就是,她以前就极度清楚玛吉人在哪里,现在她也知道自己总会找到她一个人待着,她为了某种理由想找她,此念头之强烈让她决定找鲍勃·艾辛厄姆来帮忙。他补了她的位子好让她离开,这样的安排玛吉认为实实在在证明了她很心急,事实上也证明有一股能量,虽然在一般寻常的情况里,人们不会这样盯着彼此看,但我们这位小姐当场就为之震慑,因为这是一股突破栏栅约束的力道。这位外表亮丽、姿态柔软的人儿,出了笼子随意走着;现在浮现一个挺怪异的问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她往别处去之前,就在她目前所在地将她围住免得跑掉。这种情况只要一下子工夫,很快关上窗子并发出警讯——可怜的玛吉只能凭感觉,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找她,但是对一个恐慌的人来说,这些手抓到什么都不会放开,知道这样也就够了:随之而来的更不必提了,一位被激怒的妻子再次沿着露台逃走,甚至耻于自己的脆弱而逃避着。尽管如此,这位被激怒的妻子现在好脆弱。最能形容她的状况就是,等她终于能站得远远地停住不动,她觉得无论如何不要再如此可怜兮兮的,她不要偷偷摸摸走另一条路好安全地回到房间。她简直就是当场活逮自己正在闪躲逃避,这是当头棒喝,活脱脱地说白了她这一路最害怕的是什么。

她害怕和夏洛特的谈话中,会使她父亲的妻子,决定对他掏心掏肺无所不谈,这是她仍做不到的,好让他心里有所准备,将听到她诉说委屈,也将她摆明受到怀疑的不名誉事件,整个摊在他面前。要是她铁了心这么做,也是经过精心算计,其他可能性以及想象的画面会因此而接着出现。她看起来是充分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丈夫,才会这么有把握;他女儿采取守势,玛吉的理由、玛吉的话语,终究都是要拿来反驳她,玛吉说的可不一定会胜出。她脑中的想法在眼前一闪,全是基于自己的理由,由经验和自身把握而来的理由,除了她自己很熟悉之外,旁人并无从探知——才这么一眼,就已经宽阔地出现在视野中。假如此事已经牢不可破地存于那一对长辈之间,又假如这美丽的表象一直受到持续地维护着,那么破掉的仅仅是那只金钵,玛吉自己清楚。破碎所代表的并不是那三个得意的人之间有什么心烦意乱——它代表的只是她对他们的态度已经可怕地变形了。她此刻当然还无法完全度量出改变有多大,但是,倘若她不够谨慎,没能令夏洛特那嘲讽人的心思满意到那个程度,包括没说出口的、说不出口的,以及不断清楚暗示着的,那么,她父亲会被请出来,无须大张旗鼓就要她照办。这个影像留在她面前让人焦虑不已,甩都甩不掉。魏维尔太太天生足智多谋,任何自信、任何潜在的傲慢,她应该会继续拥有它们并储备起来以应付不时之需;但它们突然闪着微光告诉玛吉是可行的,似乎提供了一个新的基础、某个类似新的规律。下一刻钟等她一想清楚,可能非要那个新的规律不可的时候,玛吉真的感到她的心罕见地纠结了一阵——而且在得知她害怕的事已经发生了之前,恐怕她早已几乎照着那套规律做了。夏洛特扩大她的搜寻,隐约认得出站在远处的她;过了一会儿,王妃就确定了;因为虽然夜色很浓,但是吸烟室窗户投射出来的清晰灯光,很快地帮上了忙。她朋友慢慢地走进那块环状区域——她自己现在也很清楚地发现玛吉人在露台上。玛吉在另一头,看着她在其中一扇窗户停下来,瞧了瞧里面那群人,然后看着她走得更近一点,又停下脚步,两人中间还隔得挺远的。

没错,夏洛特看到她正从远处盯着她,现在她停下脚步,看看她是否真的在注意着。她的脸庞透过夜色紧盯着她不动;她就是那个奋力从笼子里逃脱的人;然而,即使如此昏暗也看得出来,她全身的动作都明确显示,就算处于静止状态仍是充满机敏,颇令人震慑。她逃出来是有用意的,用意越是肯定就越是显得安静。无论如何,一开始的几分钟这两个女子只是在原地徘徊,隔着中间的距离两两相望,没有任何动静;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气氛紧张得足以刺穿夜色,玛吉最后因为害怕而先开口,害怕自己会屈服于怀疑、畏惧和踌躇,短时间内恐怕就能让她暴露心思,连其他什么证据都不需要了。她驻足凝望已经多久的时间了?……一分钟或是五分钟?不管怎样都够久了,足以觉得自己从这位到访的人全然接收到某种东西,那是后者抛过来给她的,由不得她说不,这种结果靠的是静默无语,靠的是等待与观察,靠的是度量她的犹疑不决和恐惧的时间长短,实在大胆至极。一看就知道她害怕又裹足不前,假使她因此放弃了过去所有的伪装,那应该马上就知道获得极大的优势,因为夏洛特终于看到她走过来。玛吉走过来,战战兢兢;她走过来,已经确定可预见的事,心脏跳动得像手表的嘀嗒声,像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无法转圜又极其煎熬,但是,她睁大眼睛看看之后,也只能低头承受。就这样她来到同伴的身侧,而此时夏洛特没有任何动作,没说一个字,只是让她靠近,然后站在那里,她的头已经放在板子上了,只知道每件事都变得模糊不清,连斧头有没有落下来也不知道。啊,那“优势”呀,魏维尔太太真的具足了。玛吉觉得自己断了一半的颈项往后一折,甩到她的背上,而她无助的脸庞往上看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感觉呢?只有那个姿态能说明,为何脸上有虚弱与痛苦的扭曲表情,尤其相较于夏洛特尊贵的气势。

“我来和你在一起——我想你人在这里。”

“喔,是呀,我在这里。”玛吉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不甚热络。

“屋子里太闷了。”

“真的很闷——不过,连这里也挺闷的。”夏洛特仍然动也不动,一脸严肃——她甚至还提了有关气温的事,语气之沉重,简直是一派肃穆;所以玛吉也只能茫然地看着天空,感觉她要贯彻目标。“空气好凝重,像要打雷一样——我觉得有暴风雨要来了。”她这么猜测,想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这向来能令她同伴获益;但是,随之而来的静默并没能减少尴尬的气氛。夏洛特什么也没回答;她的神色好阴沉,表情木然;透过幽暗的夜色,她高贵优雅的姿态、俊美的头、又长又直的颈项,看起来好挺拔,十足证明由内在散发出的尊贵,无以复加。她走出来要做的事仿佛已经开始了,也因此,玛吉无助地说着“你要不要加件衣服?要不要我的披巾?”这类致敬的话相较之下显得乏善可陈,所有的事都成不了气候。魏维尔太太拒绝了,此举简短地说明她们到这里不是来闲聊的,就像她严肃暗沉的脸色一样,直到她们又开始走动,才稍见缓和;那个脸色也表示出她看着自己所有的信息,没遇着阻碍全都成功地传递出去。她们很快地沿着她走过来的原路回去,但是等走到吸烟室外的窗户范围里的时候,她又要玛吉停下来站着,前方是那群打牌的人。她们肩并肩站了三分钟之久,牢牢地看着这幅安静又和谐的画面,真令人迷醉,此外,可以这么说,它整体所呈现出来的重大意义——这会儿玛吉意识到,那毕竟不过是在诠释某件事而已,不同的诠释者各有不同的解读。一如十五分钟之前,她自己在此处徘徊就已经见到这幅光景,这应该是她要给夏洛特看的才是——充满理直气壮的讽刺以及责备给她看,因为太严厉了也只能沉默以对。但现在竟然是别人要她来看,而且是夏洛特要她看;她立刻心知肚明,因为是夏洛特要她看的,所以目前她也只得顺从地接受了。

其他人都很专心,没意识到什么,要么安静地打着牌,要么时不时地说点话,但露台上听不到。女儿心里只有父亲那张安静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们这位小姐的心思几乎全在上面。他太太和女儿都紧盯着他看,她们两人之中的哪一个会告诉他这件事呢?他会对她们两人之中的哪一个,不由自主地抬起双眼示意呢?她们两人之中的哪一个又是他觉得最重要的,所以任何造成不安的源头——他可是紧紧抓住这份平静不放——都得加以摧毁呢?自从他结婚以来,玛吉未曾像此刻这样如此激烈又难以自持地感受到,他好像某个她拥有了很久的东西,却要被瓜分掉,要去争取。得经过夏洛特的批准,得到夏洛特的指示,她才能看着他;事实上,仿佛她是被规定着要用这特别的方式才能看他;甚至仿佛是有人挑衅她试试用其他方式看他吧。她也想到,可以这么说,如此的挑战对他没有益处,也无法保护他;但是,夏洛特的挑战很压迫人,不肯松手,是为了她的安稳而不计任何代价。她大可经由这种不发一语的表达方式,告诉玛吉代价为何,用问句的方式告诉玛吉本人,给个数字好让她去筹一筹钱。她一定得安全无虞,而玛吉一定得照付才行——至于要付什么,那是她自己的事。

王妃感觉此事压在她身上,比以往更加直接,有一分钟的时间,只是个非凡的瞬间,她心中燃烧着无法抑制的渴望,好希望她父亲能抬起头看看。这几秒钟心跳得好厉害,像是对他殷殷切切地请求着——她要冒这个险,也就是说,看他是否会抬起眼睛,望过一大段空间,瞧见她们俩在外面暗处一块儿站着。然后这幅景象可能令他有所感触,但也没想太多;他可能打个手势——她几乎不知道会是什么——那就足以拯救她了;将她从必须全部付出的状况给拯救出来。他可能会选择比较喜欢的——在两人之间有所区分;可能出于同情她给她所发出的信号,因为她为了他卖力到了极限,远超出他所要求。那代表玛吉有点儿前后不一致——那是她计划中所有步骤里唯一小小的走偏锋。到了下一刻,什么事都没发生,因为这位亲爱的男子,眼睛动也不动,而夏洛特的手很快地穿过她的手臂,把她拉得非常紧——好像突然间,她那方面也同样感受到,她们想沟通的事方法不止一个。她们又开始沿着露台走完剩下的那一段距离,在房子的转角处弯过去,一下子就并肩走到其他的窗户,那是华丽客厅的窗户,依然亮着灯,也依然空无一人。夏洛特在这里又停下脚步,然后再次地指给玛吉看看她刚才自己所观察到的东西;这个地方一片寂静,外观鲜明,所有的贵重物品都摆得很有秩序又和谐,好像一间正式的接待室,用来开高级会议,商议某些实际的国家大事。有了这个机会,玛吉再次面对她的同伴;她在夏洛特身上寻找着蛛丝马迹,所有那些后者已经传递的东西;夏洛特还表示出一种成功的意味,她的想法都完全到位了,即使有露台加上这个郁闷的夜晚作见证都嫌不足。很快到了房间里,古老威尼斯的光辉照耀中,有好几幅伟大的肖像画挂在丰司的墙上,等着最后辽远的迁徙,在画中人物的目光注视下——玛吉很快发现自己瞪着眼,看着累积起来的总和,一开始简直太让人喘不过气来了,那是魏维尔太太迄今一件件加之于她身上的个别要求,不管她是怎么办到的,现在全部归拢到了一处。

“我一直在等——等的时间之久,恐怕你不会相信,想问你个问题,只是我好像找不到比这次更好的机会。如果你给我有一点点感觉你肯给我个机会,那么事情可能会容易些。我看到有机会了,你知道的,所以我现在得抓住才行。”她们站在这间极为宽广的房间正中央,而玛吉感觉得出,二十分钟之前她在脑中想象的那一幕生活场景,此时加入人员给补足了。这寥寥几个字说得直接,搭配这幕场景达到极致的效果,她被要求扮演的角色参与其中,全上了心头,没一样漏掉。夏洛特迈开步子直接走进来,后面拖着长长的裙摆;她挺拔地站在那里,漂亮又自在,整体外观和行动非常搭配她说话时坚定的语气。玛吉一直拿着刚才带出去的披巾,因为很紧张所以把它捏得紧紧的;她裹着披巾,仿佛想把自己缩在里面寻求庇护,也仿佛想把自己盖起来,好显得谦卑似的。她往外看的样子,好像戴着临时拿来的帽兜儿似的——宛如站在显赫人家门口的某个贫穷女人,帽兜儿是她头上唯一的装饰;她连等待的样子都像那个贫穷女人;她从她朋友的眼中认出这些画面,无法忍住不看。她尽量把话说得像是“那么,是什么问题呢?”她从头到脚、心中的每件事情全挤在一起想问夏洛特,她知道的。她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在故作姿态;所以说,成功地不把话说白就已经注定了要失败,只不过眼看着挫败将临,给她的尊严留点儿面子;如果可能,所剩的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力看起来好像她并不害怕,尽管那不太要紧,也挺蠢的。要是她能表现得一点儿都不害怕,那么或许她也可以稍微表现得没那么羞耻——会怕并不羞耻,那种耻辱才会牢牢套在她身上,就是因为她一直心存恐惧才会促使她整个行动。不管如何,她面临的挑战、臆测、惊骇——她表现出那副难以解读的模糊外表,管它是什么——全都混在一起,不再有明确的意义;优势已经累积,夏洛特接下来说的话本身,也几乎没法再往上添加了。“你对我有任何不满吗?有没有什么委屈你认为是我造成的?我觉得自己终究有权利来问问你。”

面对这个问题,她们互相看着,看了好久;玛吉起码要避免因为转开眼睛而丢脸。“你怎么会想问呢?”

“我当然很想知道。已经很久了,你这样没什么道理。”

玛吉等了一会儿。“很久了?你是说,你已经想了……”

“我是说,亲爱的,我已经看很久了。我看了一星期又一星期的,你好像在想……某件使你搞不清楚或是烦心的事。有什么是我要负起任何责任呢?”

玛吉鼓起所有的勇气。“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呢?”

“唉,那我可想不出来呀,要是我非说不可,那我会很难过!我不知道我有哪一点让你失望了,”夏洛特说,“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地方,让哪一个我认为你在意的人感到失望。我觉得好焦虑,要是我不知情地犯了什么错,你可要老老实实告诉我。如果我说的有哪里弄错——我认为你对我的态度,整个都不一样了,而且越来越明显——哎,讲明白了更好。如果你要我改正,那会使我心满意足,没什么比这更好。”

她同伴觉得,她说话的样子愈发显得自在,颇为奇特;好像听到自己这么说,再加上看到别人倾听的样子,可以使她一步步更为顺畅。她了解自己是对的——这是她说话要用的语气和她要做的事,这件事在那段延宕和不确定的期间,很可能她已经提前夸大其困难度。困难并不大,就在她的对手缩得越来越小之时,困难也跟着越来越少了;她不仅随心所欲,而且此时也已经麻利地完成,停了下来。一切只加深了玛吉的感觉,有个非常激烈又简单的需求要看着她撑完全局。“你是说,如果你弄错了?”王妃几乎没什么结巴,“你已经弄错了。”

夏洛特看着她的样子很严厉,很有气势。“你完全确定,都是我弄错了?”

“我能说的就是,你看错了。”

“哎呀——那可是更好了!打从我看到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早晚我得说说这件事——因为你知道的,我做事一向如此。而现在,”夏洛特补了一句,“你让我很高兴自己说了。我太感激你了。”

怪的是,对玛吉而言,困难怎么也随之没入无踪。她同伴接受了她的否认,宛如共同立下誓言不让她的事情变得更糟,原本是一定会很糟的;这可大大地帮助她筑起虚伪的假象——这么一来,她又添了块砖头上去。“很明显,我是让你不太舒服——挺意外的——是哪方面我一直都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委屈我了。”

“我哪可能和这沾上边呢?”夏洛特问。

玛吉现在看着她,已经比较没那么难了,她并没有想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了一点点有关的话。“我责怪你……我什么也没责怪你呀。”

“啊,那太好了!”

夏洛特说话的语气感情丰富,简直是一派欢乐;玛吉必须努力想着阿梅里戈,才得以继续下去——想着他那边是如何经历这番对她扯谎的过程,他是如何为了自己太太而这么做,以及他这么做是如何给了她线索,也给她立下榜样。这一点,他铁定有他自己的难处,而她毕竟也没有他好过。事实上这要归因于,她心中萦绕着他与这位令人欣羡的人儿对峙的影像,连她在遭到对峙的时候也是,因此,就像一道深沉的光从远方照亮了她,那光线照得又直又强,足以解释厘清一切,将最后一寸的幽暗之地都照亮了。他给了她某些东西要她照着做,她没有傻乎乎地反对他,没有不照他的意思做,没有像他说的把他“摆了一道”。他们是一起的,他和她,非常、非常亲近地在一起——夏洛特虽然高高在上、容光焕发地在她面前,但是在某些黑暗的地方依旧落了一截,她会因此陷于孤立,也因为担心而烦扰不已。所以王妃尽管尊严抱屈,但心情高涨了起来。她一直保持在道义这一方,可确定的是可能很快地,她就会从中得到某个东西,像一朵花,摘自不可能攀爬的岩架。道义呀,道义——没错,它要一路到底穿着这件哄骗人的奇特外袍,她如是称呼。问题不过是有可能,于毫发之间偏往真相之途。她鼓起无可比拟的勇气。“你务必要相信我,你的焦虑是误会一场。你务必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让我难受。”真是神奇啊,她就这么源源地说下去——不仅说下去,也越说越好。“你务必要相信我,一想到你,我只认为你好美丽、令人赞叹而且善良。我认为那些就是你想要的。”

夏洛特停得有点久:她需要最后那两个字——但又不能表现得不够圆滑。“亲爱的,我做梦都没想要那么多。我只想要你说没有就好。”

“那可好,你听到了。”

“你是当真?”

“我是当真。”

我们这位小姐甚至没有转身离开,以示强调。她紧抓着披巾的手已经松开——她让它掉在后头了;但她依然站在那儿,一面看看有否更多其他的事,也等着心上的重担减轻。一有此心念,她很快就了解有更多东西要出现了。她在夏洛特的脸上看到它,觉得它在她们两人之间、在周遭,产生一股寒意,为她们冷酷地睁眼说的瞎话做了完结。“为了这样要亲我一下吗?”

她没办法说要,但她也没说不要。她利用顺从的态度来揣度夏洛特已经撤退了多远。但就在她脸颊受到夸张的一吻时,有些东西不同了,她有机会了——她看到其他人已经从牌桌上起身,来加入缺席的那两人,他们走到房间的尾端,门是开着的,这幕等在那儿的景象令他们大受震撼,停下脚步。她丈夫和父亲走在前面,而夏洛特拥抱着她——或是她拥抱着夏洛特,她觉得她们自己也分不清——没有放开,等他们一到,此景大肆地公开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