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钵记 第十一章

“我说不上来,”他的同伴回答,“只是她的脸、她的声音还有她整个对我的态度,没有一点儿和以前相同。而且正因如此,给我感受最深的是她非常努力——她一努力起来就很好,可怜的宝贝儿——要保持平静,保持泰然自若。看到那些平时总是泰然自若的人,一点儿一点儿可怜巴巴地努力撑着,知道事情就出在那儿了。我无法形容我的感想——你得自己看才知道。也唯有那件事对玛吉才是紧要的。我说的‘那件事’是指她开始起疑了。生平第一次起了疑心,”艾辛厄姆太太下了结论,“怀疑她对自己奇妙的小世界,所做的一点儿奇妙的判断是否正确。”

范妮的看法挺深刻的,连上校本人也好像很激动,又徘徊走了一圈。“怀疑起忠诚——怀疑起友谊了!真是的,可怜的宝贝儿!她会很难过。不过她会把一切,”他说了他的结论,“都算在夏洛特头上吧。”

艾辛厄姆太太还是一脸阴沉地思考着,摇摇头不表认同。“她哪儿都不会‘算’上去。别人会做这样的事,她可不会。她会全部自己承担。”

“你是说,她把它当成自己的错?”

“对——她会找法子那么想。”

“哎呀,”上校老老实实地大声说,“那她可真是个好心的小女子啊!”

“喔,”他太太回答,“不管怎样,你会见识到和谐之音的!”然后突然间,她用几乎是兴高采烈的口气说话——似乎是立刻感觉到他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毕竟,她会看着我顺利渡过!”

“看着你?”

“是呀,是我。我是最糟的一个。因为,”范妮·艾辛厄姆现在得意扬扬的样子有点勉强,“全是我做的啊。我心里清楚——我也接受。她不会找我算账——她什么账都不会去算。所以我只能靠她了——她会支持我。”她讲得几乎口若悬河——她突然很敏锐,连他也一起拉进来。“她会为我们整个担起来的。”

但是话中仍有令人不解之处。“你是说她不在意喽?我说嘛,亲爱的!”他一瞪眼,挺温和的。“哪还有啥困难啊?”

“什么困难也没有!”范妮说得一样很坚定。

他看着她更久了,仿佛接不上话。“哦,你是说,对我们而言,什么困难也没有了!”

她和他四目相望一分钟之久,这说法似乎有点儿太自私,只关心着不计代价都要保住他们自己的颜面。然后她可能也下定决心了,他们的颜面才是最大的考量。“是没有了,”她答得挺威严的,“只要我们恰如其分地保持冷静即可。”她甚至表现得一副他们要开始保持冷静的样子。这下子终于有了个踏实的基础谈下去。“你记得那个晚上在外交部的宴会之后,你对我说,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焦虑不安?”

“我们回家的时候……在马车里?”是呀——他想起来了。“不要管了,他们自会转危为安?”

“一点儿都没错。他们自己会想办法,来挽救颜面。你几乎是这么说的,嗯,我觉得这说法靠得住。我已经不管了,他们自会转危为安。”

他考虑着。“你的重点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喽?”

“我不管他们了,”她继续说,“不过,现在我知道如何不管和哪里不要管。我一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全都留给她了。”

“留给王妃吗?”

“那就是我的意思,”艾辛厄姆太太若有所思地说,“那就是今天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她继续解释着,“我突然想到,那真的就是我一直在做的。”

“哦,我懂了。”

“我无须折磨自己。她已经接手了。”

上校说他“懂了”,却瞪着眼视而不见,似乎有点儿茫然的样子。“前后两天有如此的变化,她是出了什么事呀?什么让她开了眼啊?”

“那双眼睛从来没真正闭上。她想念他。”

“她以前又为何没想过他呢?”

嗯,他们自家里面现在挺昏暗的,也有闪耀的光影,范妮面对着他,开始说个清楚。“她有呀——不过她自己不承认。她自有一番道理——她装作看不见。现在她的情况终于到了危急关头。今天她真的知道了。那很清楚。我是,”艾辛厄姆太太作了结语,“一直都很清楚。”

她丈夫注意听着,不过他的注意力有那么一下子走了神,他倒抽了一口气来掩饰他的走神。“可怜的亲爱的小姑娘!”

“哎,才不呢——不要同情她!”

这句话说他错了。“我们连为她感到难过都不行吗?”

“不是现在——或许说,起码时机未到嘛。说这话太快了——如果不是已经晚过头了的话。这要看情况,”艾辛厄姆太太说,“无论如何我们会看到的。我们以前可能同情过她——那也是都为了她好;前些时候我们可能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但现在她可要开始过活了。我想到的是,我想到的是……”只是,她又在脑子里描绘影像了。

“你想到的,她很可能不喜欢!”

“我想到的是,她会好好活下去。我想到的是,她会得到胜利。”

这句话她说得突然闪着先知般的风采,连她丈夫心情都好起来。“啊,那我们得支持她才行!”

“不——我们千万不能碰她。我们也不可以碰他们任何一个人。我们务必不可插手,我们只得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我们势必只能在旁观看与等待。同时,”艾辛厄姆太太说,“我们一定得尽量忍耐。那就是我们要做的——活该如此。我们会在场的。”

她绕着房间走动,仿佛与显示预兆的阴影在沟通,就这样一直等到他开口询问。“在场干吗?”

“嗯,在场等某件可能很美妙的事情发生。很美妙,因为它可能会成功。”

他一面纳闷着,而她则停在他面前。“你是说,她会赢回王子?”

她很快把手举起来,挺不耐烦的——这种说法简直太难堪了。“问题不在恢复原状。问题也不会是什么粗鄙的缠斗。要‘赢回他’的前提是她失去了他;而且她失去他之前,得先拥有他。”范妮说话,一面摇着头。“我认为她意识到一个真相,从头到尾她没有真正地拥有过他。从来没有。”

“哎哟,亲爱的!”可怜的上校喘着气。

“从来没有!”他太太又重复了一次,挺冷酷的。她仍硬着心肠继续说下去。“很久以前我对你说过——就是他们结婚前,夏洛特突然出现的那一晚,你记得吗?”

听到这个问话,他的微笑恐怕不算灿烂。“亲爱的,你所有的时间,不都在说话吗?”

“错不了,事情太多了,我偶尔会说对一两次,他们就冒这个险。在那种场合,我说得挺笃定的,世上有种人是没办法对他们说错误的事,玛吉就是那样,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多说。她的想象力仿佛对这种事是关起门来,她整个感觉全部封闭似的。那就是,”范妮继续说,“现在非得发生不可的事了。她的感觉非得开启不可。”

“我懂了。”他点点头,“去感觉错误的事。”他又点了点头,几乎显得兴高采烈——像在安抚小婴儿或是精神错乱的人。“去感觉那件非常、非常错误的事。”

但是他太太的心情在经过奋力提升之后,依然很高昂。“去感觉所谓的邪恶吧——要加上重音:她这辈子头一遭去发现它、知道它、体验它粗陋的一面。”她用了最大的尺度来描述可能性。“去感觉那搅得人糊涂又刺痛的摩擦,每天都呼吸到它的冰冷。除非啊,”艾辛厄姆太太说到这儿倒是稍有收敛,“除非啊,只要到达(就她所想到的,或许她再也想不下去了)怀疑与担心的程度就好。我们会见到,是否单单这么一帖警觉,就已经下得够重了。”

他一面思索着。“够重了又如何,亲爱的——仍不足以令她心碎吗?”

“要足以令她震惊!”艾辛厄姆太太答得挺怪的,“我是说,要给她对的那一种。对的震惊不会令她心碎。会让她,”她解释道,“嗯,借着一些改变,让她了解世界上的一两件事。”

“不过,所发生的那一两件事,竟然是她最难受的,”上校问,“岂不是挺可惜的吗?”

“喔,难受?他们非得难受不可——才能让她稍微知道目前的处境。他们非得难受不可——才能让她坐直身子警觉起来。他们非得难受不可——才能让她坚定地活下去。”

鲍勃·艾辛厄姆此时到了窗户边,而他同伴则慢慢绕起圈子走着。为了最后的耐心,他点了一支烟,她来来回回地走,而他看起来隐隐约约在给她“计时”似的。同时他也觉得不错,她最后把话说清楚了;正因为有照着他说的做,他的眼睛朝着房间上方昏暗之处转呀转的,约莫一分钟之久,好像感觉很强烈。他想着他太太回答里的暗示,说得很好。“坚定活下去——唉,是啊!——为了她的孩子。”

“哎哟,哪扯得上她的孩子!”范妮突然不说话了,他觉得从未受到如此奚落,且当作警惕。“你真可怜啊,亲爱的,活下去是为了她父亲——那是另一件挂心的事!”说完这句话,发福又妆点过的艾辛厄姆太太,整个人亮了起来,几经折腾,真相开始发光发热。“随便哪个白痴都能打点她的孩子。她得要有个更具创见的动机才行,我们会看到它如何在她身上发挥效果。她一定得救救他。”

“救他?”

“不给她父亲知道她所了解的。那……”她好像在丈夫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站在她面前,“可是要下番功夫消弭于无迹!”说完这句话,仿佛选在情绪最高点上,她结束了他们的讨论。“晚安!”

然而,她的姿态里有某种东西——抑或是如此高超的表达方式,产生了效果——才一下子就将他拉到她的身边;她转过身子到了平台与楼梯之处,还没踩上阶梯,他就追赶上来,声音里透着激动:“啊,你知道,那挺令人高兴的!”

“高兴?”她在阶梯下想了想这句话。

“我是说,那挺好的。”

“好?”这俨然已经有点儿成了他们的惯性,她在悲伤的时候,他就一副喜感。

“我是说,那挺美妙的。刚才你自己就是这么说的。只是,”此想法给了他动力,好像原来的连带关系,由暗淡转为明亮,他很快地接着说,“只是我不太了解,她在乎他到这种程度,使一个人变得这么‘怪’,同样的情况不早就该要她多注意一点,已经在出事了。”

“你瞧瞧!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盯着地毯,不过,她接着说话之际,又抬起双眼——直视着他。“白痴才会问那个问题。”

“白痴……”

“嗯,不管从哪方面看,我一直是个白痴——最近我常常这样问自己。你现在才问,还算说得过去。我今天看到了答案,它当面瞪着我没停过。”

“那到底是啥?”

“咦,就是她对他有一份强烈的良知——她充满热情又勇敢的小小孝心。那就是它发挥作用的方式,”艾辛厄姆太太解释着——“我也承认,那方式真是再‘怪’不过了。但是打从一开始,它就很‘怪’了呀。打从那位亲爱的男子,为了要她女儿好过些而娶老婆就开始了,接着又来了件出奇反常的怪事,于是产生了反效果……”此番宿命的新看法,她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我懂了,”上校颇有同感沉思着,“那开始就是个怪字。”

他如此的反应好像让她一下子受不了,她又很急得把双手举高。“是啊——我到这个地步啊!我当真落到底了,”她大声说,“我不知道那时候着了什么魔——但我帮他计划,激励他继续下去。”说完后下一刻,她就开始自责,“或者说,我是知道我着了什么魔——他周围、左边右边,不都是些贪婪的女子;而且他不是可怜兮兮地寻求保护;他不是一副迷人姿态,要别人知道他很需要而且渴望吗?玛吉,”她继续说得很清晰,“才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她以前为他做过的事,未来却不做了,她没办法——要围住他使他安全,却要他们离开。这件事让人觉得,”她继续说,“是出于个人丰沛的感情与同理心。”尽管前面有五十次打迷糊,这会儿面对一件件的事实,心中满是焦虑与悔恨,老天保佑,她总算是全想到了。“人嘛,就是爱管闲事的傻瓜;人总是这样,认为观照别人的生活,好过观照自己的生活。不过说到这里依然有个借口,”她坚持说,“这些人啊,摆明了不会观照他们自己的生活——看都不看的。那令人觉得很可怜——他们弄来那么多迷人的东西,而他们只是放着不管,白白浪费了。他们不懂如何生活——但别人就算觉得他们有趣,也没办法径自待在旁边看照着。那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个可怜的女子在此刻,用比较直接的方式沟通,使她同伴听懂,那是前所未有的,她似乎觉得要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有的沉重负担,“或早或晚,我总要为我的社交活动,为我没必要又该死的兴趣付出代价。当然,我活该如此,但夏洛特也躲不过——夏洛特用不甚美丽又有点儿神秘兮兮的姿态在他们上方飞掠而过,同时她也在我们的生活边缘盘旋不去;要说对世界有什么好处,那么她与魏维尔先生和玛吉一样,都是白白被浪费掉,而且遭受着失败的威胁。晚上睡不着醒着的时候,我想到夏洛特是这么个人,可以挡掉那些贪婪的女人——她自己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粗鲁;而且帮魏维尔先生这个忙,也是给她未来一个讨人喜欢的工作。当然有些事会使我打消此意: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它正从你的脸,”她当真哀哀哭出来,“看着我啊!我只能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我立刻爱上了这个既美好又和谐的对应计划,最大原因在于我好像感觉得出来,玛吉肯定会接受夏洛特,另一方面,我也想不出来她会接受其他哪些女人,或是其他类型的女人。”

“我懂了——我懂了。”她停了下来,但是一直迎着他聆听的目光,她一面回想着,一面说话的情绪很强烈,也激化了他这一方的心情,只是语气冷静多了。“人家相当理解的,亲爱的。”

这句话也只让她闷闷不乐。“我亲爱的,我当然知道你会理解,再一次从你的眼睛完全看得出来。你知道,我所看到的玛吉,是在无知又无助的情况下接受了她。没错,亲爱的,”她清晰地说起来,又任自己陷入阴沉的情绪,“你只需告诉我,我所做的是因为我知道些事情。你一旦这么说,我又怎能毫无惧色面对你呢?你知道的,”她说着话,摇了摇头,轻得几乎看不出来,“我撑不住!我在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她说得坚定,“然而,”她也很快补了一句,“有件小事会救我一命。”她只要他等了一下子。“他们原本可轻易地——甚至可能他们一定会——做出更糟的事来。”

他思考着。“比夏洛特更糟的……”

“哎,别告诉我,”她说得很大声,“没有什么可以更糟的了。已经有这些事了,就有可能更多。夏洛特以她的行事来说,是出乎常情的。”

他几乎是同步说出。“出乎常情!”

“她外在举止中规中矩。”范妮·艾辛厄姆说。

“与王子在一起时是如此?”

“为了王子而如此。和其他人在一起时也是如此,”她继续说,“和魏维尔先生在一起时——更是让人赞叹。但最要紧的,是莫过于和玛吉在一起的时候。至于规矩嘛,”她甚至也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有三分之二是行为举止。这么说吧,他娶了个女人把他们搅得一团乱。”

他倒是往后退了。“唉,亲爱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说啊!”

“那这么说吧,”她不管,仍继续讲,“他娶了个女人,是王子原本真的会很在乎的人。”

“你是指现在他不在乎夏洛特?”

这是另一个新的看法有待讨论,看得出来,上校挺希望真能如此讨论下去。他瞪眼看着,而他太太也给了他一点儿时间;最后她只说:“不!”

“那他们到底在干吗啊?”她只看着他;于是他杵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不疾不徐地又问了个冒险的问题。“你说的‘规矩’有三分之二都是行为举止,这会儿她和他到早上才回来,你的假设又是什么呢?”

“没错——一点儿都没错。他们的规矩。”

“他们的……”

“玛吉和魏维尔先生的规矩——那些他们加诸夏洛特和王子身上的。那些规矩,”她说得更清楚些,“我说过是很反常,却已经被当成对的了。”

他思考着——最后却只令他很痛苦。“你说的‘反常’,亲爱的,我怎么都搞不懂。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可不是旷野里的蘑菇,一夜之间就长得出来。整个说来,他们现在的窘境,至少是他们所作所为的结果。难道他们仅仅是受制于命运,只是无助的受害者吗?”

嗯,范妮终于鼓起勇气。“没错——他们是呀。天真到可悲的地步——那就是命运的受害者。”

“夏洛特和王子也是天真到可悲的地步?”

她又想了一分钟,接着她就直挺挺地站起来。“没错。他们以前是——和别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出于美好的心意。王子和夏洛特以前的心意是挺美的——那一点我不怀疑。他们以前是——赌上命我都敢这么说。否则,”她补充说,“我岂不是成了个卑鄙的小人。我可不是卑鄙的小人。我彻底是头蠢驴。”

“唉,然后,”他问,“我们一搅和又怎么使他们变得如此呢?”

“唔,为彼此考虑太多了。随你怎么称呼这样的错误都行。无论如何,总而言之,这就是他们的状况。像一幅诉说着不幸的图画,”艾辛厄姆太太神情严肃地说,“只因为太过于、太过于迷人了。”

这是另一件值得谈下去的事,不过,上校仍是尽力而为。“是呀,但又是对谁而言呢?——那得看对象的,不是吗?王子和夏洛特对谁而言太过迷人呢?”

“很明显呀——一开始是对彼此。接着对玛吉而言,他们俩都是。”

“对玛吉而言?”他复诵着,一面猜想。

“对玛吉而言。”她现在说得很清楚,“打从开始的时候,她就毫无心机地接受了——没错,他们本身就是这么毫无心机——她毫无心机的想法,是能和父亲一起过生活,紧紧留住他。”

“照常理来说,一般人不也都这么想吗?假如没什么过节,日子也过得去,而他那一方面,既不酗酒也不会挑起事端——一般人不也都会想要将自己年老的亲人留在身边吗?”

“当然啦——如果没有特别的反对理由。除了酗酒之外,摆在我们眼前的,可能有其他关乎道德的理由。首先要说的是,魏维尔先生可不老。”

上校迟迟没说话——不过还是一吐为快:“那真是见鬼了,他干吗——喔,亲爱的可怜男人啊!表现得一副他老了的样子呢?”

这句话让她想了一下。“你哪知道他表现得怎样了?”

“咦,亲爱的,我们见识到夏洛特怎么了!”

这句话又使她犹豫着,不过她依然再次面对它。“唉,我从头到尾不是都在强调他对她而言挺迷人的吗?”

“这岂不是要稍微看看,她所认为的迷人是啥?”

面对这个问题,她似乎觉得太轻率了,接着她很庄重地摇摇头撇开它不谈。“魏维尔先生是真正年轻的人——而夏洛特才是真正老的人。我所说的,”她补充说,“并没有受到影响!”

“你说的是,”他附和着她,“他们都是没心机的。”

“他们是呀。一开始都没心机——挺奇特的。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了解,他们越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可以一起行事,反倒越是真的渐行渐远。我要再重复一次,”范妮继续说,“我真心相信,夏洛特和王子打一开始是很诚意下定决心,他们对魏维尔先生非常尊重,而此举——那可能是,也真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会救了他们。”

“我懂了。”上校也同意,“而且也会救了他。”

“反正都一样!”

“然后会救了玛吉。”

“那可就有点儿,”艾辛厄姆太太说,“不一样了。因为玛吉付出最多。”

他纳闷着。“你说的最多是什么意思?”

“嗯,是她起的头——她启动了恶性循环。虽然听到我把她和‘恶’这个字连在一起,你都睁圆了眼睛——不过事情很简单,就是这样而已。整个说起来,他们的互相体谅成了万丈深渊,也因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善良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也才会使他们陷入纠葛不清。”

“用自己的方式——没错!”上校咧着嘴笑着说。

“尤其是玛吉的方式。”现在对她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闪烁其词也好,他的粗话也好,“一开始玛吉是因为自己这么快结婚而想补偿她父亲——可怜的小亲亲,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了。然后她又因为无微不至地陪着她父亲,花了好多时间,那些时间原本是可以和她丈夫共聚的,于是她又得补偿他。她的做法就是要王子,随你怎么称呼它,利用也好,享受也好,有夏洛特陪着日子开心些——好像在分期摊还似的——来替代自己,一方面她能确保父亲安好,一方面他会思念待在父亲身边的她。做到这个地步的同时,”艾辛厄姆太太进一步解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使得自己年轻的继母离魏维尔先生远远的,这又让她觉得也是件需要加以补偿的事。你很轻易就晓得,她身上扎扎实实地又多背负了她对父亲的新责任,这个责任是因她的困顿而产生,就算其中有点儿公平正义的气概,也越发显得不堪了。她一开始是想要他知道,不论她与王子过得多幸福,也不会成为弃他不顾的借口。然后,同样的道理,她也想要王子知道她心里明白,另一件她希望的事,这么说吧,在某个程度,而且只有目前,得靠着弃他不顾才能办到——那件希望的事,就是依旧能保持着小女儿的身份,充满高度热情。我是这么觉得啦,”范妮说话的特色就是里面有好多插入语,“一个人只能感受到一种热情——也就是一种触动人心的热情——一次只能一种。只是,那对于我们原始本能的依恋感是没好处的,如‘亲情的召唤’,像是我们对于父母或兄弟的感觉。那些依恋感可能很强烈,但是并不会妨碍其他强烈的情感——亲爱的,你会明白的,只要你记得我在爱恋你多年后,仍是如何一个劲儿地[148]爱恋着我的母亲,虽然你对她可没什么爱恋之情。唔,玛吉,”她接着话题说着,“和我有相同的处境,又加上了些错综复杂,感谢老天我可没有——加上的那些错综复杂,尤其在一开始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错综复杂,其实我应该要有感觉的。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状况下,她那小小的良心不安、小小的神志清明状态——像我说的,她小小的却挺热切的公平正义感——说穿了都瞎得厉害,就这么把其他两个人兜在一块儿了,这一点她就算做了再怎么严重的错事,都办不到啊。这会儿她知道这里或是哪里不对劲儿了——尽管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她只是又再加倍补偿,可怜的孩子——那是她认为非用不可的方法,心里很急切却又惶惶不安。那个方法用到最顶点的时候,加倍补偿到最高点的时候,她第一次自己仔细想想,已经做了这么多的改变,到底还需要什么?她唯一的改变是越来越觉得不能让她父亲有所怀疑,怀疑他们日常生活中,所有事情是否可以处于最好的状态。如果他问了他们目前的状况,有没有什么事情让人不自在、不满意,或是有什么一点点不合礼教的事发生,她可从未曾像现在这样,要他察觉不出来。每一天、每个月,她都在忙着东修一下、西补一下,把事情弄得给他看起来挺自然,挺正常的。于是——老天爷原谅我这么比拟!——她就像个老太婆忙着‘上妆’,而且年纪越大就涂得越厚,行径越发大胆,甚至越发肆无忌惮。”范妮站了一会儿,心思被她想出来的影像所占据。“玛吉会变得大胆与肆无忌惮,这个想法我挺喜欢的——她学着如此做,才能将事情抹上光泽加以掩盖——为了那个神圣的目的,着魔似的学着做,而且做得棒透了。等那位亲爱的男子在哪一刻真的见识到,一切都是粉饰太平罢了!”她停下来,瞪着那幅景象。

鲍勃情绪也受到感染。“然后好玩的事就开始啦?”她只是狠狠看着他,所以他换了个方式问,“你是说,那种状况下,这位迷人的可人儿将败下阵来吗?”

她又静默了一会儿。“我以前告诉过你,只要她父亲得救,她就不会败下阵来。她当作那就足以救赎。”

上校想了想。“那她可是个小女英雄呢。”

“算得上了——她是个小女英雄。不过,总的来说,也是得靠他的天真,”艾辛厄姆太太补充说明,“才能使他们安然渡过。”

她同伴听到这里,又拿魏维尔先生的天真来做文章。“很古怪啊。”

“当然是很古怪!那是很古怪,那一对也是很古怪,我们全部的人老早就很古怪——我不是说你和我,而是我们那群可爱的自家同乡人,我是一代不如一代,很可悲——那就是核心所在,”艾辛厄姆太太说得坚定,“一开始他们才会请我帮忙,而我也才会对他们挺感兴趣的。当然啦,他们比别人更加古怪,”她挺难过地补了一句,“我是这么觉得,不用等到他们和我绝交!”

这句话可能最令上校说不下去,不过并没有。“两年下来,魏维尔先生对夏洛特依然天真无知,你相信吗?”

她瞪着眼。“但整个重点在于,他并没有和夏洛特真的在一起两年——或者你可以说,要是连着一起算的话。”

“照你的理论,玛吉也没有,哦,不管是‘真的、或是连着一起算’,和王子在一起四年,对吧?正因为没有,”上校不得不承认,“玛吉的天真无知才解释得通,我们也才这么欣赏她。”

虽然话可能不中听,她倒是没有为难他。“要把玛吉说清楚,那很多事得纳入考量才行。所有事情里面,可以确定的是——虽然这挺怪的——她为她父亲所做的努力,一直到目前为止算是相当成功。她已经使他,她要他完全接受他们的关系,尽管有明显但仍能忍耐的怪异之处,当作行事的一部分。而她身后那个受到保护、被逗乐、像是极力被哄着的小王子也都能使上力帮忙,他可真讨他欢喜——为了他那些优越后代,他也愿意安稳又平静地过这样的日子。他没有在细节上想明白——我也没有,天可怜见!——而怪事正全在细节里。对他而言,这就是他为何娶了夏洛特。他们两个人,”她简洁地把话说完,“都帮得上忙。”

“两个人?”

“我是说,如果玛吉老是忙得分身乏术,而他认为她称职得不得了,那么夏洛特也不遑多让,她的责任可大呢。夏洛特,”范妮坚定地说,“做得像头牛似的。”

话都说了,而她丈夫看着她一分钟之久。“那王子又做得像什么呢?”

她回答的时候盯着他看。“像个王子啊!”说完话就立刻上楼去她的房间,她将很刻意装饰的背部朝向他——那上面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有着红宝石或石榴石或是玳瑁和黄晶在闪闪发光,有点儿像是补丁用的缎子,象征她靠着机智一块块把它们给钉住了,好使她的论辩能连成一气。

他望着她,仿佛他真的觉得,她处理这番话题非常高招;没错,就像在他们面前的这出戏,真正的结论不过是,话说人生紧到无法转圜之处——他的人生是缩小了——他的太太是最有见识的一位了。看到她这么有威严地退场,他将一盏有点儿昏暗的电灯关上,它在整场谈话里都亮着。然后他赶紧在她身后跟了上去,尽量避免踩到她一波波的大幅长裙摆。他知道他们这番试图厘清的努力,甚至连她都松了一口气——她大动干戈的阐明使自己获得支撑,不致下沉。到了上面楼梯平台的时候,他和她站在一起,她按了个金属开关将灯点亮,他觉得,与其说她浇熄了他的好奇心,可能还不如说她又开启了。他把她留在那儿一分钟之久——仍意犹未尽呢。“你几分钟前说他不喜欢夏洛特,是什么意思?”

“王子吗?他不是真的喜欢?”之后她想了一下子,挺好脾气的。“我是说,要是来得太容易,就不喜欢了。十之八九的人都是如此,一个女人甘冒生命危险,也是受到如此对待呀。你刚才问我他是怎么工作的,”她补充说,“其实你可能应该问我,他是怎么玩乐的。”

嗯,这下换他说了。“像个王子喽?”

“像个王子。他根深蒂固是个王子。正因如此,”她说得表情生动,“他是个好例子——很美妙。就算在‘顶级阶层’里,他们也是非常稀有的分子,比他们自以为的更为稀有——那就是他们价值如此之高的原因。他可能是最后几个里面,其中之一——仅存几个货真价实的。所以啰,我们务必得接受他。无论如何,我们务必得接受他才行。”

上校思考着。“要是出了任何事——如何要夏洛特一定也得接受他呢?”

这个问题使她一分钟没动静,但是她眼睛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他觉得皮肉上感受的力道很清楚传达了她的回答。她稍稍离开他,然后他听到这辈子从她嘴里说出来最坚定、最长,也最深沉的一句禁令。“不管如何——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没发生过什么事。也没什么事正在发生。”

他看起来有点儿失望。“我懂了。对我们而言是如此。”

“是对我们而言呀。还能对谁呢?”他实实在在感受到,她很希望他能了解。“我们根本就一无所知啊……!”这是个保证单,他非签名不可。

所以呀,他就如此这般签了名。“我们根本一无所知。”好比士兵在晚上讲口令似的。

“我们天真无知,”她用同样的方式说话,“像婴儿一样。”

“干吗不说成跟他们自己一样天真无知呢?”他问。

“唉,是有道理!因为比起他们,我们更是如此啊。”

他猜不透了。“我们哪会更……”

“跟他们相比?呵,很简单!我们当什么都成。”

“十足的白痴吗?”

“十足的白痴。喔,”范妮轻轻吐出这句话,“这么一来我们可轻松啦!”

呃,他看起来仿佛其中有言外之意。“难道他们会不知道,我们不是吗?”

她几乎没迟疑就回答。“夏洛特和王子以为我们是呀——那更好。魏维尔先生倒是认定我们很聪明——不过他没什么关系。”

“那玛吉呢?难道她不知道?”

“知道我们看得心知肚明?”是呀,这会儿时间果然拉得长些。“哎哟,只要她猜得到的,她就不会表现出来。所以到头来都一样。”

他抬起了眉毛。“我们一样没办法帮她忙?”

“我们得用那种方式来帮她忙。”

“要看起来像个傻瓜?”

她把双手往上一举。“她自己只想要看起来声势大些!就是我们啰!”说完她就不接话了——他也顺着她的意。尽管如此,依然有某些事占据她的心思;像是最后一波擦亮眼的浪,浪花在她自己的脑海里碎裂开来。“此外,现在,”她说,“我可懂了!我是说,”她补充说,“我懂你问的:今天在伊顿广场我又是怎么知道玛吉觉醒了。”她的样子很清楚她是知道。“因为看到他们在一起。”

“看到她和她父亲在一起?”他又搞不清楚状况了,“但你已经常常看到她了呀。”

“可没用过我现在的眼睛看。从没发生过如此的考验——这么长的时间,另外的几个人却一块儿不在了。”

“有可能!但是如果是她和魏维尔先生坚持的话……”

“为什么说,那是如此的考验?就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想要它变得如此呀。这么说吧,他们亲手搞砸了。”

“馊掉了,呃?”上校说。

“那个字挺可怕的——应该说是‘变了’。”范妮继续说,“也有可能她很希望看看自己能忍耐到什么地步吧。如果是那种情况,那她已经看到了。只不过,关于此次的出访,倒是她自己坚持的。她父亲才不会坚持什么。她在观察他怎么做。”

她丈夫看起来挺认真的。“观察他?”

“打从出现第一个淡淡的征兆就开始了。我是说他会不会去注意这种事。不过,就像我跟你说的,并没有出什么事。但是她那儿已经准备好了——等着看。而我有感受到,”她继续说,“她是如何待在那儿的;好像被我当场抓到她似的。她没办法不让我知道——虽然她还刻意放下她的职务:她跟着我回家,想借此糊弄我。我什么都看在眼里呢——想糊弄我;不过那就是摆在我眼前的。”一面说着这句清楚得不得了的话,她人已经站在她房门口了。“很幸运,我也看到她如何成功办到了。他那里——都还没有任何动静。”

“你当真那么确定吗?”

“当然。不会有任何动静。晚安。”她说,“否则,她会第一个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