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钵记 第四章

对他来说,能谈谈这件事终究让他松了口气。“没错,接下来还会有其他人。不过,你知道我会安然渡过的。”

她迟疑了一下。“您是说,如果您屈服了?”

“哎,不是。我要坚持到底。”

玛吉又等了会儿,不过她一说话,却有点儿突兀。“您又为何一定要一直坚持下去呢?”

尽管如此,他依然不动如山——所有的事,每件事,只要是她说出来的,他都已经习惯当成一派祥和。不过,就这件事而言,他脸上的表情说明,坚持下去并不全是他的本性,也绝非他的修养好。由其外观可知,长久以来他不得不如此——尤其身为一个老是被重重包围的人。尽管他外表瘦小又有点儿无精打采,缺乏引人注意的气势——这种外观所表现的仍是少得可以,不过是一点点残存的简短意思以及一些简略的感觉罢了。无论在过去或是未来,他都不是用财大气粗或既有的优势粗鲁地坚持己见,抗拒他人,或给自己占上风。在任何场合,他都挺明显得几乎是刻意使自己与任何事、任何团体的关系在后台低调进行,以免成为台前聚光灯的焦点。他一点儿都不像舞台监督或是剧作家,是台前的主要人物。顶多像个财务“赞助人”似的,从包厢观望着他所资助的对象,只不过对于为何神秘兮兮模仿起别人,却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他几乎和女儿一般高,也绝口不提自己的身材理应壮硕得多这码子事。他一头浓密的鬈发老早就没了,但仍可从整洁的小胡子上,见得到细致的毛发。他的胡子很密实,算不上“一大把”,从嘴唇、脸颊到下颚对称地蓄着,在他说不出什么特色的脸上,也算是个特征吧。他的脸很光滑,没什么血色,该有的五官一样不缺,非要拿个词儿来说说,立刻会想到清透二字。好比在说个挺体面的小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也没有累赘的家具,但两扇宽敞、没帘子遮着的窗户,尤其显出优点,而且立刻引人注意。亚当·魏维尔的眼睛里有种不寻常的容量,容纳得下早晨与夜晚,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大”,就算只限于星辰那一部分,仍有浩瀚余域。他有深蓝的双眼,色泽多变;眼睛虽然不大也不浪漫,不过挺年轻的,几乎称得上漂亮,颇为奇特。因为眼中的模棱两可,使你很难知道他是否通过双眼传递他的想法,或者只是睁得大大的与你四目相对。有如房屋中介说的,不论你感觉为何,那两扇窗在此处的重要性无法忽略。所以,不管你站在这边或是另一边,都在它们的范围之内;不管你是到处走动,找人聊聊,或是探探机会,你的目光搞不清楚它们是在你前面或是后面。不把话扯远了,我们这位朋友的衣着,也和其他方面一样刻意低调,好像在锱铢必较似的。他一年四季不论什么场合,都穿着同样的“圆下摆”[103]外套,是他年轻时的款式。长裤是黑白格子,看起来挺凉爽的——他坚定地认为,唯一能搭配顺眼的,只有缀着白点的蓝色丝缎领带。他小小的上腹部凹进去,不论什么天气、什么季节,外头都套着件白色的粗布背心,怪得有趣。“你真的,”他这会儿问了,“要我结婚?”他讲话的样子,好像这个想法可能就在他女儿心里,因此,如果她竟然想如是说,他干脆自己讲出来即可。

只不过,她尚未打算说得这么明确。她如此自忖,虽然这个想法来势汹汹,但说出口也不无道理。“我觉得有些事情在以前是对的,但是我弄错了。您一直没再婚,也好像不想,我以前觉得没什么不对。这在以前,”她继续把话讲明白,“很容易不把它当回事儿。但我把事情变得不一样。问题出现了。问题一定会出现。”

“你认为我没办法压得住?”魏维尔先生爽朗的语气有点儿忧虑。

“嗯,因为我搬走了,您不得不想办法应付。”

他喜欢她温驯的想法。她坐得很近,他用一只手臂环住她。“我想我并不觉得你‘搬’得很远。你只不过搬到隔壁而已。”

“唔,”她继续说,“我觉得这么把您推开,留下您如此过日子是不公平的。如果我改变了您的生活,那我得想想改变这回事。”

“那么亲爱的,”他语气怜爱地问,“你想的又是什么呢?”

“我就是还不知道呀。不过,我一定要想出来才行。我们得一起想——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呀。我是说,”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觉得至少该给您有某种选择。我早该为您做到的。”

“有什么要选啊?”

“这个嘛,您只是想念着已经失去的——不过,却什么事也没做。”

“但我又失去了什么呢?”

她想了一分钟之久,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然而,也好像她越来越明白似的。“嗯,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以前它就让我们不能好好思考,而且,按照您的说法,也真的是它,才让您寻寻觅觅的。好像如果您娶了我,就不能再寻觅下去;或是说,我要是嫁给了您,也会不知情地把别人挡在外头。现在我嫁给别人了,结果您却仍未娶。所以喽,您能够娶任何人,谁都行。大家都不懂您为何不娶她们。”

“难道我不想结婚,”他语气温和地问,“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没错,理由是够充分。不过,理由要屹立不摇,那麻烦可多了。我是说给您带来的麻烦。有太多仗要打。您问我您失去了什么,”玛吉继续解释,“就是无须担待那些麻烦事,也不必打仗——那就是您失去的。您会想念原来的您,那时很快乐,也颇有好处——因为我还是我原先的样子。”

“所以你认为,”她父亲很快说,“为了回到以前的样儿,我最好是结婚?”

事不关己的语调——说得和他没啥关系似的,只单纯表示他不想唱反调,让她开心——也真的奏效了,心事重重的她,发出短短的轻快笑声。“哎,我不要您认为,假如您结婚了,我会搞不清楚状况。我会懂的。就这样而已。”王妃说得很温柔。

她的同伴愉快地将话锋一转。“你不至于到那种地步,甚至希望我找个不喜欢的吧?”

“哎呀,爸爸,”她叹了口气,“您很清楚我的能耐——我哪能做到什么地步呢。不过,我只是希望,不管您喜欢谁,永远都不要怀疑,将您带到那样的状况,我心里的感受如何。您永远都要知道,我了解那是我的错。”

“你是说,”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你要承担后果?”

玛吉只稍微想了想。“我会把所有好的都留给您,我拿坏的。”

“哦,说得好。”为了强调他的说法,他将她拉得更近,更温柔地拥着。“我对你的期待不过如此。所以呀,就算你让我受委屈,我们也扯平了。见着时机到时,我会实时通知你来承担后果。但是现在,我是不是该了解,”他很快地接着说,“你胸有成竹地要帮我渡过崩溃时期,却没准备好,或是说,没那么胸有成竹地要陪我渡过反抗的时期?我得先牺牲当个真正的烈士,好使你有所感召吗?”

她可不依这种说法。“咦,假如您喜欢的话,那就不会是崩溃呀,您知道的。”

“那你干吗说什么要帮我渡过来着?要是我真的喜欢这种想法,那我才会崩溃呢。不过我好像觉得,我不要喜欢。也就是说,”他修正了一下说法,“除非是我能更确定我所做的,而不只是看起来好像有那么回事而已。我不要明明情况不是,却非得要认为我是喜欢的。我在某些状况就那么做过,”他坦承,“不过那是其他的事情。我不想被迫犯下错误。”他下了结语。

“哎呀,那真是太难受了,”她回话说,“您竟然还得担心害怕——或者紧张到梦见——自己会有这般遭遇。不过,那毕竟表示在内心深处,”她问,“您是真的觉得有此需要吧?那不过显示出您真有如此感觉?”

“嗯,有可能吧。”他什么也没反驳地为自己辩解一番,“不过我认为,那也显示出,以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来看,那些迷人的女士,可真是多呀,也挺吓人的。”

有好一会儿,玛吉觉得这种说法挺有趣的,但是心里面,她倒是很快地把话题缩小到特定的范围。“那么您觉得兰斯女士迷人吗?”

“呃,我觉得她挺吓人的。不管她们施什么咒,目的都是一样。我想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喔,我会帮您……”王妃语气很坚决,“来对付她——如果您需要的话。兰斯女士竟然会出现在这儿,”她抢在他前面又说,“本来就是怪透了。但是,我不得不说,要是您谈到我们一起过的生活,那也同样挺怪的。重点是……”玛吉在如此氛围下继续说,“和别人比起来,我觉得我们过的根本不是生活。对我而言,不管怎么看,我们自己该过的生活,连一半都不到。我想,对阿梅里戈而言,也是如此吧。不过我可以确定,对于范妮·艾辛厄姆也是如此。”

魏维尔先生想了一下,好像对这些人士表达该有的礼貌。“那他们又希望我们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哎,我想他们对这个问题,看法并不一致。亲爱的范妮,她认为我们应该过得更气派些。”

“气派……”他嘟哝地复诵了一遍。“阿梅里戈也是这样,你说呢?”

“喔,是呀,”她的回答脱口而出,“不过阿梅里戈倒是不在意。我是说,他不太在乎我们做什么。他认为,事情该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办就是了。范妮本身,”她接着说,“就认为他挺了不起的。我是说,了不起的地方是他接受现状,接受我们‘有限度的社交’生活,不会想要一些我们没有给他的东西。”

魏维尔先生听得很仔细。“假使他没有想要些什么,那他了不起的地方也没啥难以办到的。”

“是不难嘛——我正是这么认为。如果他真的觉得错失了什么,再说,就算是真的,而他依然一直如此体恤,那么他多多少少,的确算得上是个不为人知的英雄。有需要的时候——他能够成为英雄,他将成为英雄的。不过,那会是为了使我们沉闷的现状变得更好些。我知道……”王妃说得肯定,“他让人赞叹的地方。”她停在这句话上面有一分钟之久。然而,一如开始的时候一样,她下了结论:“不变的是,我们可不能做任何傻事。一如范妮所认为的,假使我们应该更显大气,那我们就能办得到。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挡。”

“有很严格、非做不可的道义责任吗?”亚当·魏维尔问。

“不是——好玩罢了。”

“谁觉得好玩?范妮自己吗?”

“每个人——虽然我敢说范妮会是我们当中觉得挺好玩的人。”她停顿了一下,看起来好像她现在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要是您在思索这个问题——这么说吧,特别是为您。”她甚至勇敢地接续此话题,“毕竟,除了已经为您做的之外,至于还有什么要做的,我真的没有想太多。”

魏维尔先生咕哝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你不觉得,你出来用这种方式和我谈谈,就已经做很多了吗?”

“啊,”他女儿微笑着对他说,“我们太小题大做了啦!”接着又加以解释:“那不错呀,也很自然——但算不上太好。我们忘了自己是像空气一样自由。”

“嗯,那就很好了。”魏维尔先生辩称。

“我们照着做就会很好。否则就不好。”

她一直微笑着,他想了想她的微笑,这一次心里又再次有点儿感觉怪怪的,越来越感到轻快的语气里藏着一份紧张。“你想要……”他问,“对我做什么?”她没有说话,于是他又补了一句:“你有心事喔。”他当下想到,从他们谈话开始,她就留着些话没说;再说,尽管大致上他很尊重她目前保留与神秘的态度,但是他几乎已经看得很清晰了。打从一开始,她眼中就出现焦虑不安的神情,有时候还失了神的样子,那一切都说得通了。现在他也因此觉得挺确定的。“你藏着的牌要亮出来了。”

她的沉默使他的话不言可证。“嗯,我一告诉您,您就会明白。我没说的,只有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没错,一整天——我一直想着。我不断问自己,现在时机是否恰当,或者要用什么好方式来问问您,是不是现在还受得了另外一位女子。”

他有点儿松了口气,不过她的态度如此美好又体贴,反倒有股山雨欲来之势。“‘受得了’一个……”

“呃,会在意她来。”

他瞪着眼——然后笑了。“那得看看来的是谁。”

“看吧!我不断在想,您是否会把这个特别的人,当成又多个要发愁的对象。或是说,您是否会想到这种程度,要对她很亲切。”

听到这里,他飞快地摇了一下脚。“对这件事,她又想到什么程度呢?”

“嗯,”他女儿回道,“大致说来,夏洛特·斯坦特想到什么程度,您也清楚。”

“夏洛特?她要来吗?”

“其实是她写信给我,说如果我们好意请她来,她会欣然接受。”

魏维尔先生仍旧一直瞪着眼,不过好像等着想听更多似的。看来事情能说的都说了,他的表情松懈了些。如果没别的,那可简单了。“那干吗不请她来呢?”

玛吉的脸又亮起来,不过闪的是另一种光芒。“那会不会太直接了呢?”

“请她来的这件事吗?”

“对您提出这个要求。”

“我出面邀请她?”

他说这个问题的时候,微微带着他一贯不明确的态度,不过这一回有点儿不同。玛吉纳闷了一会儿之后,好像突然灵光一闪,接着说下去。“如果您愿意的话,那就太好了!”

很明显,这可不是她原来想的——是被他的话凑巧激发出来的。“你是说我亲自写信给她吗?”

“是啊——那样会很客气。也显出您的美意。当然啦,如果您能真诚地这么做,”玛吉说,“那就成了。”

他看起来好像纳闷了一下子,真诚地想了想他不该做的原因。说得也是,就那回事而言,真诚这个问题要打哪儿说起。此项美德在他与女儿的朋友之间,是毋庸置疑的。“亲爱的孩子呀,”他回答,“我想我并不担心夏洛特。”

“嗯,能从您那儿听到这句话太好了。只要您不担心——连一点点都没有——我就立刻邀请她来。”

“不过,她到底人在哪儿呢?”他说话的样子,仿佛他已经有好长一阵子没想到夏洛特,也没有听到别人提起她的名字。事实上,他挺友善的,简直有点逗趣,开始要谈谈她的事。

“她在布列塔尼[104],一处小小的海滨浴场,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在一块儿。她老是和人们待在一块儿,真可怜——她不这么做也真的不行,就算她不是很喜欢那些人,但偶尔仍有这种情况。”

“呃,我猜她喜欢我们吧。”亚当·魏维尔说。

“是呀——幸好她喜欢我们。假使我不担心破坏您的印象,”玛吉补了一句,“那我甚至要说,我们这几个人里面,她最不喜欢的,可不包括您喔。”

“那怎么会破坏我的印象呢?”

“哎呀,亲爱的,您知道的啊。我们谈了这么些是在干吗?要人家喜欢您,会花费您好多呢。那就是我为什么迟迟没向您提到我的信件。”

他瞪着眼一会儿——好像突然间他听不懂在谈些什么似的。“不过夏洛特——她以前来的时候——从没有花掉我任何东西呀。”

“是没有——除了她的‘生活费’之外。”玛吉微笑着。

“我想我并不在意她的生活费——全部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王妃显然是希望能完全诚实以对。“嗯,那可能不是全部。假如我认为她来会很令人开心,那是因为她会让事情变得不一样。”

“呃,如果不一样只是变得更好,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哎呀,您说对了!”王妃的微笑表示,她的智慧赢得小小的胜利。“假如您也承认,改变可能更好,那么我们现在的日子,就并非全然都是对劲的了。我是说那我们就不是——以一个家庭而言——过得非常满意,非常愉快。我们的确知道有些办法,可以变得更大气些。”

“但夏洛特·斯坦特,”她父亲用惊讶的语气问,“会把我们变得更大气些?”

玛吉听到这里,全神看着他,然后用很不寻常的语气回答。“是啊,我是这么认为。真的会更大气些。”

他思忖着。这件事突然起了头,他只想要知道更多。“因为她很俊俏吗?”

“不是的,爸爸。”王妃的表情几乎是严肃的。“因为她非常出色。”

“出色?”

“本性、个性、精神样样出色。她一辈子都很出色。”

“是这样吗?”魏维尔先生重复着,“她一辈子——做了什么?”

“嗯,她一直都很勇敢,也很聪明,”玛吉说,“那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了不起,但在面对事情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如此,同样的事对其他女孩而言,可能会太困难。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乎是没有——一个人是属于她的。只有认识的朋友们用各种方式利用她;而远房亲戚们则担心她会利用他们,所以也鲜少要她来看看他们。”

魏维尔先生心头一震——和往常一样,是有理由的。“要是我们请她来这里改善我们的生活,那我们岂不也是在利用她吗?”

这句话让王妃停顿了,不过,也只有一会儿而已。“我们是很老、很老的朋友了——我们也对她很好呀。就算再糟——我要为自己说句公道话——与其说我在利用她,不如说我一直欣赏她。”

“我懂了。那总是好事一桩。”

玛吉好像想着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啦——她知道的。我是说,她知道我认为她有多勇敢、多聪敏。她不会害怕——什么都不怕;然而她绝不会对人冒昧行事,就像她也绝不会为了她的人生战栗害怕。而且她好有趣——其他人可连一点儿都没有呢,就算他们有一大堆其他的优点。”在王妃的愿景里,闪着微弱光芒事实的画面,越来越宽阔。“我自己当然也是不会冒昧行事的,不过,我天生就会为我的人生而战栗害怕。我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呵,什么话你听听,亲爱的!”她父亲不清不楚地咕哝着。

“没错呀,我日子过得很害怕,”她说得语气坚定,“我是个畏畏缩缩的小东西。”

“你没法子说服我,你的好比不上夏洛特·斯坦特。”他仍是心平气和地说话。

“我或许和她一样好,不过我没那么出色——那就是我们现在谈的重点。她的想象力很丰富。她的态度在每方面都很从容。最重要的是她很明是非。”此刻可能是玛吉这辈子第一次,用带着点儿绝对肯定的语气对她父亲说话。她从来都没这么明白告诉他得相信她的话。“她全身只剩两文钱——但是那和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或者应该这么说。”她很快地纠正自己的说法,“那和每件事都有关系。因为她不在乎。对于自己的贫穷,我只见她自我解嘲一番而已。她的生活过得比任何人所知道的,都要更辛苦。”

魏维尔先生的孩子有如此前所未见的举动,倒是产生了效果,好像使他觉得真的挺新奇的。“为什么你以前都没对我说过呢?”

“呃,我们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我以为,”他承认,“我们已经挺了解她了。”

“一点儿也没错——我们很久以前就把她视为理所当然。不过,物换星移,这段时间之后,我好像知道自己会甚于以往更加喜欢她。我自己多过了些日子,更年长了,判断力也更好。是呀,我要甚于以往,”王妃说——语气更高亢,期望也自由奔放,“更加了解夏洛特。”

“那我也要尽力这么做。我认为她以前,”魏维尔先生回想起更多事情,“是你朋友之中对你最好的。”

然而他的同伴在尽兴发表一番赞美之后,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沉浸于自己的说辞里,在其中以不同的方式突显了夏洛特。“打个比方,她会想要结婚——我确定她非常想要结婚。一个女人家一直努力却没能成功,挺可悲的,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荒唐的。”

这话吸引了魏维尔先生的全部注意力。“她一直努力?”

“她遇到过几个挺喜欢的。”

“不过一直没能成功?”

“嗯,在欧洲穷人家的女孩儿机会更是少。尤其是,”玛吉继续侃侃而谈,“美国女孩子。”

呵呵,这下子她父亲可全都懂了,心情大好。“你的意思是说,除非呀,”他提出一个说法,“虽然是美国女孩,如果是有钱人,那么她们的机会比起穷人家,还是要来得更多。”

她心情挺愉快地看着他。“那是有可能的——不过我可不要被我自己的例子堵得无话可说了呢。那让我对于像夏洛特这样的人,理当更加和善才对——就算是冒险当个傻瓜。对我而言,除非用一种很不同的方式,”玛吉解释得很敏锐,“否则,不做荒唐事并不难。不过我猜,我也可能很轻易就做出荒唐事,一副自以为成就了什么大事似的。无论如何,夏洛特没做过什么荒唐事,任何人都知道的,也觉得相当奇怪。然而,每个人——除了太放肆或无礼的人——都只想要好好对待她,或者说也不敢不如此吧。您应付起事情来,也颇有此风呢。”

魏维尔先生听到这儿沉默了,这也表示她谈的事使他觉得很有趣;他一开口之后,更是显出他的兴致。“那也是你所说的夏洛特很出色之处吗?”

“嗯,”玛吉说,“那是她的风格之一。不过她的风格可多着呢。”

她的父亲再次思索着。“她努力想结婚的对象,又是谁呢?”

玛吉也一样等了会儿才开口,好像要把话说得更有味些。不过,一分钟之后,她就放弃了,或者说是遇到阻碍。“恐怕我不太确定。”

“那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呃,我并不知道。”她强调着,语气颇为急切,再度修正一下自己的说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但是,你一定是有某个特定对象,才想得出来吧。”

她又停顿了一下。“我想即便为我自己,我也不愿意掀开掩盖的纱巾,安上名字和时间。我有个想法,曾经,甚至不止一次,出现过某人,那个人是我不认识的——我不需要认识,也不想认识。不管怎么说,都过去了。更何况,除了就每件事给她赞美之外,其他也与我无关,不好多问。”

魏维尔先生尊重她的说法,然而他还是点出不同之处。“我不懂,你怎能不明事实究竟就赞美她呢?”

“难道我不能——大致上说来,因为她的尊严而赞美她吗?我是说,处于不幸之中,却仍保有尊严。”

“你得先看看是什么不幸啊。”

“嗯,”玛吉说,“我会呀。当一个人这么好,却又如此不得志,虚度芳华,难道不就是一种不幸吗?偏偏仍然不能哭喊,不能让人看得出来,即使对此事已了然于胸?”她继续说。

魏维尔先生起初好像将此事当成个大问题来看待,不过一会儿之后就打消此意,因为他有了另一种看法。“嗯,一定不可使她虚度年华。至少我们不会虚掷它。”

玛吉的脸上流露另一种感激的神情。“亲爱的先生,那就是我要的。”

看来好像已经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他们的谈话也可告一段落;但是她父亲在过了一会儿之后,又拉回到前面的话题。“你猜猜她已经努力过几次了?”

听到这里,她说话的语气又再次和缓下来;就好像她不曾,不能,也受不了把这么敏感的话题,字字句句讲得精确。“喔,我说不上来,她绝对有过……”

他的表情充满不解。“不过,要是她一直这么全然地失败,那她到底又做过什么了?”

“她一直受着苦——她只做过那件事而已。”王妃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她爱过——后来失去所爱。”

然而魏维尔先生还是一副纳闷的样子。“不过,到底有几次呢?”

玛吉踌躇着,不过很快就加以厘清。“一次就够了。换句话说,一次就足以要别人对她好些。”

她父亲聆听着,并没有反驳——好像只因为有了这些新的信息,他需要一点儿基础,好更加坚定其慷慨的程度。“她对你倒是只字未提吗?”

“哎呀,没有,感谢老天!”

他瞪着眼。“女孩子家不是会说吗?”

“您是说,只因为大家认为女孩子家都这样吗?”她看着他,脸又红了,接着又是另一阵踌躇不言。“年轻人会说吗?”她问。

他短短笑了一声。“亲爱的,我哪知道年轻人做什么呀?”

“那么爸爸,我又哪知道粗俗的女子会做什么呢?”

“我懂了——我懂了。”他很快地回答。

不过,她紧接着说话的语气很怪,挺凌厉似的。“越是有傲气,越是沉默得厉害,至少就是这么回事。我承认我并不知道,如果是既寂寞又痛苦的情况,我该怎么做——说到难过的事,我这辈子又何曾有过?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傲气——我仿佛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唷呵,我猜你是挺有傲气的,玛吉,”她父亲兴冲冲地插起话来,“我是说,我猜你有足够的傲气。”

“嗯,我希望我也够谦卑。就我所知,不管什么情况受了打击,我可能会变得很糟糕吧。我哪知道呢?我连最小的打击都不曾有过,您了解吗,爸爸?”

他安静地看着她好久。“要是连我都不了解,那还有谁能呢?”

“嗯,等我遭遇到的时候,您会了解的!”她说得很大声,笑了一下,和他一分钟前笑的理由一样。“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要她告诉我那些听了难受的事。因为那样的伤口和羞辱真是太难受了。至少,”她补了一句,稍稍克制自己,“我以为如此。就像我说的,我怎么会懂那些事呢?我也不想懂!”她说得很激动,“有些事是很神圣的——不管他们是快乐还是痛苦。不过,比较保险的做法是,只要觉得那是对的,”她继续说,“任谁都应该保持慈悲心。”

说完这些话,她就起身,站在他前面的样子好特别,就算长久以来共同生活的习惯,也没让他视而不见。他感觉依旧敏锐,因为年复一年检验着各类型别与标记,精致的物品一件比较过一件,比较其雅致的程度,比较其精雕细琢的形态——外表有些许纤瘦,衣饰披垂的“古风”,仿若梵蒂冈式或卡皮托利诺式大厅[105]中可见,式样既优美又新颖,像是稀有的记号,也像是与远古不朽的联结,注入一阵现代的冲击之后,奇迹出现:此尊雕像身上的皱褶与脚步突然间动了起来,脱离承载它们数百年的台座,但仍保留原有塑像的质地,圆满而又完美;目光迷离若有所思,头部线条柔顺高雅,难以名状,有如迷失在不知年代的惊鸿一瞥,成为一个意象,不断绕行于一只珍贵花瓶外面、已经磨损的浮雕上面。尽管是他亲骨肉的女儿,她还是总能在某些时候,令他心头为之一震。若将此形影简化,可“归于”优雅一派,举手投足与转身,隐隐透着神话中水泽仙女般的姿态,挺难看出和他有父女的亲属关系。他明白这巧妙之处主要存乎于心,也颇沾沾自喜;因为他心里喜爱珍贵花瓶的程度,仅次于喜爱他珍贵的女儿。说得再确切一点,他常同时感觉到,玛吉就算在她最漂亮的时候,也曾被说成“拘谨”——兰斯女士本人就极爱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另外他也记得,有人当着他的面,不避讳地说过她像个修女;她听到后挺开心的,也说一定会尽力像个修女;最后他是觉得,由于长期接触高贵的艺术品,她很谨慎地不在意流行的变化与范畴。她将两侧鬓角的头发放下来,留得直直的,梳得服服帖帖,一直没变就像她母亲的样子,后者可是一点儿神话气息都没有。水泽仙女和修女当然是完全不同,不过魏维尔先生认为两者没有冲突,自己觉得煞是有趣。无论如何,这种影像的把戏深植在他的心中,就算他正在认真思考,感官都能同时产生种种意象。玛吉站在那儿的时候,他正在认真思考,将他带入另一个问题——而它又引发出更多的问题。“你一分钟前所说的,是你认为她当时的情况吗?”

“情况?”

“咦,有提到她曾经爱得深刻,深到像你说的‘不顾一切’?”

玛吉几乎想都没想——她的回答脱口而出。“哎哟,才不是。她是一切都不必顾了。因为她什么都没有。”

“我懂了。你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们观照不了的。这是某种透视法的原理。”

玛吉不知道什么原理,不过她仍想说清楚。“举例来说,她倒不会无视别人的关心帮助。”

“呵,那么我们能给的,她就应该全部得到。我来写信给她,”他说,“挺乐意的。”

“善心天使!”她回道,看着他的表情既高兴又温柔。

这可能是真的,然则,还有一件事——他是个天使,但是带着人类的好奇心。“她曾告诉你,很喜欢我吗?”

“她当然告诉过我——不过,我不想宠坏您。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对您而言,这就够喽。”

“那么,她真的不是一切都不顾啊。”魏维尔先生说,多少幽默了一下。

“哎,感谢老天,她不是爱着您。就像我一开始就对您说的,不是那类会让您害怕的事呢。”

他本来话说得开开心心的,不过,一听到这种保证的语气,反倒凝重了下来,好像他的警戒心被太过夸大似的,他得纠正一下才行。“喔,亲爱的,我一直都认为她依然是个小女孩儿。”

“哎呀,她已经不小了。”王妃说。

“好吧,我要当她是个聪明的女士,写信给她。”

“一点儿都没错,她很聪明。”

魏维尔先生一面说话,一面站了起来。他们伫立着,彼此互望了一会儿才迈开步伐,宛如他们真的已经安排了某些事似的。他们俩自己出来这一趟,但是得到的结果却更多。事实上,此结果显示在他回应同伴最后那句强调的话。“嗯,王妃呀,她没白白交往你这个出名的朋友。”

玛吉想了想这句话——说得太直率了,不像是不平之语。“您真的知道,我心里考虑的是什么吗?”

他纳闷着,而她双眼则看着他——盈盈目光中是她满足于目前,畅所欲言的自在。他并非傻瓜,也很快表示自己不是突然间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哎,你是指最终要亲自帮她找个丈夫这件事。”

“您可说对喽!”玛吉微笑着。“不过,”她补上一句,“得再找找看。”

“那就让我和你一起在这儿找找吧。”她父亲说,然后他们继续走着。